七月经这样一闹,居然手气见好,连赢了好几把。只怕今天不只能回本,当下心情大好,也不再理会这人的下作样子,只是专心赌钱。
她赌的兴起,只看到眼前的散碎银子,铜钱,已经堆了不小的一堆,早忘了时辰,不知不觉到了掌灯时分,早有众堂倌们拿着长长的竹篙子在大堂各处挂起亮堂堂的灯笼,寸许粗的大蜡烛也点了起来,放置在各处的桌台上面。
申时已过,竹帘外的天色渐渐暗沉。夏夜闷燥,夜风未起,七月此刻被众人围着,觉得有些透不过气来,那大蜡烛燃起来噼啪作响,顷刻间熏得室内一股烟尘味。七月不免头疼,伸出两个细细手指头来,想要自个儿揉揉头,解解乏。伸手在亮处一看,却发现纤纤十指,被银子染上了一层铅黑,这才想起已有几个时辰没有起身,也不曾饮水,更不曾进食。
七月心里隐约有点奇怪:往日小四是端茶倒水,无比殷勤的,像平日这个时分,不待她吩咐,早去巷子口买了杏花酥,八宝茶来让她稍微填填肚子,挑灯夜战。今日就算自己闹了他的场子,刻薄了他的面子,也不该冷淡如此,半天不见人影。
便回头叫了几声:“小四,小四”。却是肚子饿了,又累,也不如先前生龙活虎,连声音都小了许多。
过了好一会儿,也不知谁帮忙把小四找来。小四立在她身边,呆呆的不说话。
七月嗔道:“小四,你今日脑袋涂了浆糊了,这般痴傻。”
小四也不与她说笑,一本正经的说道:“七姑娘,您有事尽管吩咐。”
七月见他一脸别扭不自在,坐立不安的样子,忍不住问:“你可是尿急了?”
要是往日,小四必然要火起来和她着急几句,七月心里盘算,等他回过了话,再好好取笑他一番,哪知小四瘪瘪嘴,身体站的直直的,脸上虽然抽了一下,却仍然一本正经的道:“小四刚尿过了。”
七月心道:可不得了,今天真的得罪这位小爷了,又想起中午刚来时小四说西京的东家来了,莫不是因为自己胡闹连累了他,小四吃了排头,被克扣了工钱?
心思转了两转,便说:“小四,我可饿了,你去帮我寻些吃的来吧?”说罢在桌上抓了一大把通宝钱,递给他。这自然有打赏的意思,总好过空说白话赔不是。
小四接了钱,却还是站在一旁,动也不动,抿着嘴不说话。
七月见他那个阴阳怪气的样子,本来腹中饥饿难忍,有些着急,又觉得已经给足了他面子,按捺不住,“腾”地站了起来:“小四,你是要跟我犟上了不是。”
还不等她火爆脾气发作,小四已经飞快的应道:“小四哪里敢!”低下头来,垂手立着,一副任君打骂的可怜样儿。
七月看了他一眼,叹了口气,又在那银子里面了不大不小一块出来,塞到他手里:“不知这买几个烧饼够不够。你这小滑头可是越来越会敲竹杠了。”
小四却似银子烫手一般,立刻将这银子塞回到七月手里:“七姑娘,不是小四贪心,是东家吩咐话来,这几日东都这边闹贼,虽说官府还不曾宵禁,只是夜里走动的人都要盘查。如今过了申时了,只怕长乐坊要早早打烊,不给大伙儿添麻烦,七姑娘今日赢的不少,正合见好就收。小四也不好白白受您这个大赏。”
七月这会儿回头,才发现众人真的开始散了,刚挂上的薄纸灯笼又在往下取。心里不觉烦闷,埋怨道:“我才刚转了手气,上个月输的钱,还没赢回来呢!”
小四却从身上掏出个白布袋子,说:“鄙东家知道七姑娘是常客,今日正是玩的高兴,被扫了兴头,那是十万分抱歉,所以叫小四把这个亲手还给姑娘。”
七月接过白布口袋一看:自己先前押上的金钗,玉簪,那翡翠凤尾坠都在里面,一样不少。一时高兴起来,将桌上的银子分了一小半出来,装进白布口袋。又将剩下的一大半用布帕子包了,好大一团,掂掂分量,很是沉手,心想应该只多不少,递给小四:“给,你去柜上称了,要是不够,我再给你,要是够了,多的你就自己收着。”
顿了顿,又道“……你悄悄收了,给你娘买点猪肉,添件把衣裳。”
小四却怔怔的看着她,眼里也说不清是什么东西,大是感动,把七月都看的不好意思起来,细声道:“姑奶奶难得做件好事,你可别往歪处想。”说完这话,倒也有些恬然,便冲他嚷:“还不快去!”
小四这才回过神来,挠挠头道:“银子却是用不着称了。东家刚说了:只要七姑娘常来,今日这些个首饰是白还的,就不要姑娘银子来赎了。”
七月听到这里深深诧异:天下哪有这样的好事。开赌场的居然白白给赌客发钱,好赢自己柜上的银子?只怕不是开的赌场,而是开的善堂吧。这东家出手如此大方,不知是个什么人,是不是安了什么不好的心思?心想自己除了一副皮囊,身无长物,性情也不太招人待见,也没有什么可以让别人谋了去,就是这般姿色,在那琼玉院里,也不能算独占鳌头,自有当家的银宝姐姐在那里立着。当下好奇,说了一句:
“你们东家好大方,一句话几百两就送出去了。”
小四抓了抓耳朵:“东家还说了,晚上黑,七姑娘该早点回,身上带了这多贵重东西,终究不安全,若是需要,长乐坊可备车马着人送姑娘回家。”
七月这时笑了:“这样说来,你们东家可真是个好人。”
小四听了这话,却不由自主的抬头往二楼扶栏瞧去。
七月顺他的目光一看,只见灯光不甚明亮之处,倚着栏杆站了个紫绸长衫的中年人。身形圆胖,两个手扣在胸前,正撇着眼睛往下看七月这里。七月虽然瞧的不怎么真确,也看的出他白净面皮,五官被一脸细皮嫩肉撑开,颇有些贵气。头发梳的油光水滑,身上穿戴虽不显山露水,但无一凡品,那头上绾发髻的素色紫绸方巾,腰上的几块翠玉坠饰,手上拿着一串红的似火的珊瑚佛珠,虽然简单,但绝不寒碜,倒有些高雅姿态,不似这花街柳巷人物的手笔。
那人见七月向他望来,似乎向后退了一步,要走回房去。
七月却大大方方抱拳对他行了个礼,高声道:“东家,承您的情,七月在此多谢了。”
那人听了这话,也抱拳回了一下礼,仍旧不动声色的站着,一言不发。
七月也不在意,对小四说:“你们这位东家,高傲的很,可不太像个生意人。”
小四点头称是,一直把她送到门口,领了她的赏钱后,道了谢。却拉了她一旁,犹豫了再三,小声说道:“七姑娘,赌场总是个易生是非的地方。您如今已经回了本了,要是没什么别的,可就最好不要再来了!”
七月心中直乐,小四这是良心发现了,居然自己往赌坊外赶客人?只是七月要是不来,这家伙吃什么?
七月照例从后门偷偷溜回院子。
路过老君茶铺时,发现他今日也早早收摊了。房子里也不点灯,黑灯瞎火的,不知怎么把他家的大黄给关在了门外,听到七月脚步声近了,一阵“汪汪”狗吠。
大黄平日很得老君喜欢,剩菜剩饭从不曾少它的,也从不让它****,因此养得膘肥体壮,威风凛凛。七月听它大叫,担心惊动了院里的人,连忙走过去,从怀里掏出刚吃剩的小半个肉饼,塞进它嘴里。又摸摸它的狗头,小声说道:“好大黄,别叫了,你不认识我了?要是吵醒了银宝姐姐,我可不管这时令节气,明天我就把你炖成一锅香肉吃了。”
大黄受了她半个肉饼的贿赂,又被她这一番恐吓,果然听话,安安静静坐在一边吃肉饼去了。
七月叹息一声,只觉得这狗比人懂事多了。
回到后院,点了灯,自然是梳洗整理了一番,她坐到床上,把那一大袋银子首饰一股脑儿倒出来,铺在竹席上,细细把玩,数来数去,不时傻笑几声,高兴了一会儿,昏昏沉沉,就抱着她的银子袋子睡了过去。
睡不到一会儿,又被一阵喧闹狗叫吵醒,大黄在后巷又是呜咽又是狂吠。七月正梦见天上下金元宝,砸到头疼,欢喜异常。好梦正酣,无端被打断了,灯油燃尽,房子里一片漆黑,坐了起来。恨声骂道:“早该把你炖了,免得夜夜扰人好梦。”
翻了个身,勉强又睡下去,闷热无风,大黄聒噪乱吠,不能安神。七月只胡思乱想这天气吃狗肉上火,又迷迷糊糊睡了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