琼玉院是东都下马台街一处寻常青楼妓馆,分前后两院。前面是打开门做生意的部分,姑娘们也都住在前边院子里。后面住着老鸨银娘和她六七个干妹妹,以及一干的杂役仆妇。
银娘,名叫胡银宝,既是老板也是老鸨,外兼着琼玉院的头牌,双十年华,青春曼妙,娇媚动人。
东都女子衣着受前朝奢靡之风影响,甚是放肆大胆,而胡银宝的穿戴更是惹眼。
她一身淡黄轻纱制就的折纱大袖裙衫,上身白绸抹胸正中间绣了一朵碗口大绽放着的青玉莲花,叫人的眼睛忍不住就要往那儿瞧去,只是这抹胸太低,高高的束腰一系,那雪白肌肤、如玉双峰也就忽隐忽现,很有些犹抱琵琶半遮面的意思。那轻纱罗的批帛却也太长,不只拖曳在地,还扫地几尺,微风徐来,腰间飘带随风飘舞,似有仙人之姿。
一头如云青丝,梳做双垂髻,头顶也是硕大一朵青玉莲花簪在发顶,斜插着三股金钗,钗头含珠,又有绞丝细金线九股,拢做了九只镂空的细小金蝶站在钗头,一步三摇,颤微微,似振翅欲飞。她迎面走来,那白玉的胳膊上臂钏儿碰撞作响。腰间五彩薰囊也随之摆动,才真是广袖翩翩、帛巾飘舞、长裙曳动、环佩叮当,一派动人的风韵。
七月一大早起来荡秋千玩儿,要中秋推她,此刻太阳还不太耀眼,七月秋千上荡来荡去,无风自凉,好不爽快,兴冲冲的叫:“中秋,高些,再高些。”
中秋出了一身大汗,气喘吁吁说:“七月,你的银子也太难赚了些,我……我实在推不动了”。
七月长笑这,刚笑到一半,却似被人掐住了脖子般,不出声了,秋千一上一下,七月只看见胡银宝柳眉倒竖,杏目圆睁,站在面前,只差口鼻喷火,一张脸却也随秋千一晃一晃,时不时出现。
秋千停了,七月乖乖的下来,规规矩矩站好了:“银宝姐姐。”
“东西呢?”
“东西我一大早就放回去了。”
“这次又输了多少?又拿了我什么东西去糟蹋,还剩了几样回来。”胡银宝语调平平,却更七月心里没底起来。
“七月这次赢了好些呢!”一旁的中秋插嘴,大约是昨天并不知道七月会赢,所以告了状,一早得了七月的好处后,面子上过不去,帮忙说话:
“七月不但回了本,还赚了好些!”
“嗯。”胡银宝漫不经心的应了句,又说:“你拿了凤尾坠出去赌?”
“……嗯!”
“押了吗?”
“押了。不过我最后又赢回来了。姐姐,你不要生气,我只是前面输太多了,如今回了本,我再也不去长乐坊了,你就绕过我这最后一回。”七月一副娇滴滴的可怜的样子,但又如何骗得过胡银宝。
她一步上前去,伸出手来,就拎住了七月脸上好大一片肉:“最后一回,最后一回,你说了多少次最后一回了,你仗着我宠着你,惯着你,简直是无法无天了。”
七月被她拎着脸走,心里只想着惨了惨了,姐姐的手劲儿这么大,只怕脸要肿成馒头,如何除去见人。连忙求饶道:“姐姐姐姐,这真是最后一回了,我赢了不少钱,要不咱们二一添作五,我分你一半,当是姐姐出的本钱,自然要收点红利。”
胡银宝有些哭笑不得:“我少你这点银子?”手下的劲儿更狠了些,掐的七月一阵鬼哭狼嚎。
“不少不少!这只是七月的小小心意。姐姐你饶过我,我对天发誓,真的再也不去赌了!”
胡银宝松开了手,却是冷哼一声:“我要你发誓做什么,只是你如今大了,什么都自作主张,从我箱子里拿东西,连言语都不言语一声,再往后琼玉院也供不起你这尊大神……”
还不等胡银宝说完,七月已经红了眼圈儿,眼泪含在那里,似乎一不小心就要落下来:“姐姐,姐姐,我是孤苦无依的人,得您收留,才不会冻死饿死。我任性好赌,今儿是真知道错了,姐姐不要赶我出门,七月虽然没什么用处,但一直都是把姐姐放在心上的,有了什么好吃的,定会带回来给姐姐吃,听到了别人说姐姐的不是,必然要饱揍一顿……”
七月讨饶的话却说得不伦不类,胡银宝见吓得她不轻,听到这里,再也忍不住,轻笑一声:“你也知道厉害了”。
“啊!原来小姐是在吓七月啊。”中秋在一旁也如释重负。
“我可不是吓唬她,你让她再赌一次看看。”胡银宝不再与她们纠缠:“七月,你师父来了,在前面等着你呢!”
七月听了这话,只觉一时间云开日现,心情立刻好了起来,慌慌张张应了一声,提着裙子撒开腿就向前院跑去。
待走到那房门口,又慢下脚步来,平整了气息,将散乱了的头发用手理了理,才轻轻推开门走进去。
只见柳月浪披散着一头如墨的长发,一袭白衫,静静的站在那里,窗前似有清风自来,微微吹动衣襟,这风也不愿打扰他,是以无声无息的从门缝溜走了。他抬着一只手,食指漫不经心的敲击着窗棱。不知等了七月多长时间,只是表情平静,额角无汗,安静的好似画中人一般。
七月看到他,不知怎么心也跟着静了下来,动作也放缓了,只怕脚步声重了惊动了他。又觉他站在那里,面上淡漠悠远,倒不像这俗世的人物,只怕一阵风来,他便要踏鹤登云而去。
七月心想着:“师父长的像个神仙也就罢了,如今看上去,竟然真有几分仙气。”
踌躇了一番,才上前轻轻叫了声:“师父。”
柳月浪缓缓回过头来,应了声:“你来了。”
他看见七月一边脸上有些红肿,轻声的问:“又淘气了,惹姐姐生气了?打了你了?”
七月低了头,难得有些羞涩:“嗯。没有打,就是捏了一下!”
柳月浪见她难为情,也不再细问,走到长几前,盘膝坐下,将散乱的头发往后一拊,还是有一缕散落下来,遮住他有些淡然的眼神。他看了看七月,道:“今日练琴,如何?”
七月在他面前哪有说不的时候,立刻点头。
“你先将上回学的《紫云曲》弹一弹吧,我看看你这些日子练的怎样了?”
七月这段时间哪里静下心练过琴,天气热,除了睡觉,喝凉茶,其余的时候就是偷偷跑出去赌钱。只能硬着头皮,两手乱弹,自觉魔音穿脑,曲不成调,只得停下来,又有些不好意思的看着她师父。
她乱弹一气,连宫商角徵羽五音都辩不出来,完全不像练过。柳月浪却不生气,坐到琴前,两手轻按在琴弦上:说道“我再给你弹一遍吧,这首曲子,比较简单,是法善道人拜月之作。意境空灵清雅。先帝将之改编,增减技艺,辅以丝竹管弦,变得繁复热闹了许多,今人称之为《霓裳羽衣》,秋夫人曾于宫中着人演奏,踏歌一舞,艳绝天下,得享十年专宠,是以教坊人人传唱。乃是……乃是烟花之地必学的曲目。”
说罢一笑,两手轻抚。
自有裂帛一声,似长剑踏空而来。让人只觉心弦一颤,神志自然清明,不由自主心神随乐音而走。翁乃几声,却似有仙人自月中缓缓降临,随乐声翩翩起舞。清澈时如小溪流泉,轻快时又如林中鸟雀乱飞。紧凑时如沙场风云,刀戈相击,金鼓齐鸣。舒缓时又如美人入睡,轻齁声声低不可闻。
激昂处只见他两手飞快划拨。只听那潮水一般的琴声一浪高过一浪,琴声渐至高处,把人的心神也跟着飞到到那天高云淡,无限辽阔的地方。
七月怔住了,她不会弹,却会听。只是每次听师父弹琴,都觉得那么好听。“此曲只应天上有,人间能得几回闻!”她也是读过的,用来形容师父的琴声,是最恰当不过了。
柳月浪停下手来,用丝帕擦了擦琴弦,只见白帕子上几条黑黑的灰线:“你这琴,可有些日子没有动过了。”
七月正如痴如醉,忽听得他这样一说,忍不住脸红起来。又见他洁净修长的手指上被脏污的琴弦染了斑驳乌黑的痕迹,越发的无地自容起来:“师父,我去给您打水来洗手吧”。
柳月浪点了点头。
七月自去院子里重新打了清凉的井水,用铜盆端了给他洗手,又递了棉布帕子,让他擦干了。
柳月浪见她低着头不说话,不像寻常那样活泼,便轻声问道:“七月,怎么了。”
七月抬起头,有些难过的样子:“师父,七月什么都不会,刚刚姐姐说琼玉院供不起我这尊大神……”
柳月浪听了她这孩子气的话,忍不住微微一笑。
这一笑,却让七月看呆了,早忘记了伤心自怜。心中默念:师父啊师父,你果然是个神仙般的人物,笑起来这么好看,只怕银宝姐姐也比不上你。
“还真是个傻孩子”,柳月浪在她头上敲了一下,“你就是什么都不会,银娘也还是你的姐姐,师父也还是你的师父。你要是琼玉院住的不开心,就到师父家去住也行!”
七月听了这话,禁不住笑起来:“师父,你对我这么好,我不知是哪辈子修来的福气。”
柳月浪的眼神有些不可捉摸:“但愿是福气吧!”
七月听了这话,却满脸神气的接道:“当然是福气。你不知道前院的姑娘们有多羡慕我。名满东都的章台公子做我的师父啊,不要福气太好,会折了七月的寿的。”
柳月浪笑道:“你又胡说八道,这什么章台公子,你从哪儿听来的。”
七月也笑:“不是听来的,咱们东都风liu倜傥,惊才绝艳的柳公子走马章台,宿花眠柳,玉人吹xiao,青楼薄幸,当然要叫做章台公子。”
柳月浪听她一通乱扯,也不驳她。只是笑盈盈的看着她。
七月却被他瞧得又低下了头,胡说八道的声音自觉的小了很多。
柳月浪却还要笑着问她:“你知道什么叫做宿花眠柳,青楼薄幸?”
七月平素在琼玉院里打滚儿,怎么可能全然不懂,这时耷拉这个脑袋,恨不得地上有个大坑,好把自己立时埋了下去,只是心中埋怨:师父,你今天倒不好好教我琴棋书画,只顾打趣我干什么。
只听得窗外一声银铃般的长笑,原来是胡银宝来了:“还是你有办法!她见了你,身上的气焰自然矮上一截!”
又对着七月道:“你现在倒还像个千金,不像个山大王了。”
七月只顾着害臊,躲在一边。
胡银宝问柳月浪:“她的功课怎么样了?”
柳月浪只是无奈的摇头叹气。
胡银宝便笑道:“我真以为是六月雪,马生角了,原来刚才这曲子不是七月弹的!七月,你师父来一趟不容易,你如今都学会些了什么?”
七月扭扭捏捏的,好半天才嘟囔道:“琴棋书画……”
胡银宝有了些喜色。
“……可惜样样不通!”七月笑着,早已经躲在了柳月浪身后。
“你还有脸说啊!”胡银宝气不过,在柳月浪面前也不能放肆,伸出手隔空作了个敲她脑袋的姿势,自己却扑哧一声笑了出来。
正说话间门外有人影晃了一下,胡银宝叫了一声:“谁鬼鬼祟祟在那儿呢?”
只见一个花枝招展的女人低着头走了进来,七月认得是前院一个叫姚娘的,平日老老实实的,话少的可怜。
“姚娘姐姐,你进来说话吧。柳公子不是外人。”七月见她一脸的小心翼翼,连忙招呼着。
胡银宝冷哼了一声:“你这样缩头缩脑的,可是我琼玉院让你见的世面太少了。”
姚娘连说不敢,磕磕巴巴说了。原来前院这时还未开门,谁知一大早便闯进来了个客人,指名道姓要七月作陪。如今在大堂喝着茶,怎么劝说都不依,定要七月出去陪客。
胡银宝心中称奇,冷笑一声:“是谁吃了熊心豹子胆,当真是不知道死字是怎么写的!”急匆匆的走了出去。
七月又羞又怒的站在房中间,见到姚娘也跟着胡银宝走了,回过头来看向柳月浪,有些可怜巴巴的样子,软绵绵的叫了一声:“师父……”,也不笑了,早忘了那点高兴,自己年岁是到了的,要说从来没想过这事儿,那是骗人,只是一天没到头上来,便得了一天快活,而如今……
柳月浪见了她那样子,自然好笑,又忍不住出言安慰道:“别担心那没有的事,你银宝姐姐是绝对不肯的,除非你自己愿意!”说道这里大约自己也觉得有些匪夷所思,便忍不住笑了起来。
七月连忙道:“我自然不愿意!”,脸涨得通红,却也不知道还该说些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