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车摇摇晃晃的,七月恍恍惚惚,知道自己睡着了,知道自己又在做梦了。
刚刚还在一望无际的黑暗星野上独自行走,一下子却又陷入重重的迷雾山瘴中寻找不到出去的路,一会儿似在泛舟海上,风浪铺天盖地迎面而来,一会儿又离地万尺,置身半空,无所依托,上不去也下不来。
头顶一尺便是轻柔洁白的浮云,晴空深蓝,脚下景色却葱翠绮丽,一片大好河山。
隐约中似乎有人在自己的耳边哭泣着,那悲伤的声音像要把她的心揉碎一般。
她只觉得一阵天旋地转,便从万尺高空坠落下去,半空中没有借力之处,她手足乱舞,风在指间急速穿过,呜呜作响,耳边是飞鸟转向,扑啦啦振翅斜飞的声音,她势不可挡的向下坠落着。逶迤青山在眼前急速拉近,几乎可以看见那嶙峋山石,苍松翠柏,山间跳跃小鹿、五彩锦鸡。一带碧水环绕山谷之间,清澈到可以见到在水底悠游的银色小鱼。
也不过是一霎那,她想起了自己是在梦境中。于是停止了绝望的挣扎,放松四肢,静静的体会着坠落的失重感。片刻后,她感觉到头先着地,撞击到地面上,而脖子发出了“喀喇喇”骨头折断的可怖声响。
眼前的景象一下子消失了,只剩下一团吹不散推不开浓稠黑雾。
周围环境转化得极快,有一瞬间她几乎以为自己真的摔死了,魂魄到了地府,眼前才会那么黑沉沉的。
“啊!”的一声,她大叫了出来。
恍惚间有人在拍她的脸,替她擦去冷汗。她慢慢坐了起来,睁开了眼睛。
胡银宝坐在她面前,肌肤胜雪,青黛色的长眉微微上挑,眉间画了一朵朱砂色的红梅,衬着那红艳艳的嘴唇,波光流转的媚眼,光彩照人。她踞膝而坐,一手正摸向七月的头,披帛随她的手动滑落了下来,露出圆润的肩头,和抹胸上丰腴春光。
她不以为意,只是关切的问着:“七月,又做恶梦了?”
七月经渐渐清醒了些,点点头。
马车的车厢里面很宽阔,前后足有五尺,坐台上垫着包裹着细麻席的褥子,中间放了个两尺高的矮几,放着茶杯,茶壶之物。
车厢两边与后面都开窗,前面用一块厚实些的蓝布挡住,四面透风,跑起来时,很是凉快。
琼玉院的小姐妹们,都留在柳月浪府中的别馆处。只有七月和中秋跟着胡银宝驾车往西京去。路上七月又惊奇的发现,自己一直以为傻傻的中秋,居然会驾车,居然一身好武艺,还随身带着一把三尺青锋长剑。
七月歇息了一会儿,重新提起昨天的话头:“那个长乐坊主到底是什么人?”
胡银宝若有所思的看着她,没有回答,却反问道:“七月,我那只箱子里面的首饰,比那凤尾坠值钱的也不少,你为何单单只挑了那一件?其余的却全是些不值钱的零碎?”
“我只是顺手拿的,真的是碰了巧!”七月小声的说。
胡银宝还是那样看着她,直到她手和脚都没处放似的不自在起来,才叹了口气道:“好了,姐姐不怪你,也许冥冥中真有定数,该来的总是会来,躲也躲不脱!”
原来这余有德果然不是普通人,而是宫中十常侍之首,深受圣宠如今炙手可热的天子近臣。因侍中之位一直空悬,所以他总管宫中大小事务,可以说是天下第一大太监。这样的人物随便跺跺脚,西京城只怕都要抖上一抖,朝中大臣,除了三公九卿这样的活摆设外,谁敢不买他的帐的?这样的人物又会怎与东都下马台街小小的琼玉院过不去,又怎会开个小小的长乐坊来做生意?
“长乐坊自然没那么简单,想来是他用来作输运的。”
十常侍虽然权势滔天,但天子对内侍与朝中大臣结交向来是十二分厌恶的,几乎是见一次杀一次;而那些各地官员巴结孝敬宫中常侍的东西,自然更要避人耳目。
但是输运做到了东都,也真是够远的了。
“那坠子到底是什么人的东西,值得他这样大动干戈。”
“真要说起来,这坠子,是死人的东西,他们如今心急火燎要抓的,只怕也是个死人。”胡银宝说着,面上又露出一丝笑,这笑与往日有些不同,不那么亲却,含着些冷然与讥屑。
“死人!”七月诧异的望着她:死人怎么捉拿,死人又何须捉拿。
“是的,有人犯了不赦的大罪,大秦天子手起刀落杀了他全家,斩草除根,一个不留。这本是天经地义的事,若是说书的说到这里,也是国法不容,奸人伏诛,是大伙儿拍手称快,大快人心的好事。谁知道那人竟然还敢夜闯皇宫,意欲行刺皇帝——”
“啊?那皇帝死了吗?”
“死了那可就天下大乱了。”胡银宝朝她瞟了一眼:“你难道希望皇帝死!”
七月连连摇头:“不是不是,既然那人犯了大罪,皇帝按律处置,也没有错,不过可怜他的家人,死得无辜。”
又道:“这么说,他们是在捉拿那个刺客?这个刺客好厉害,居然能从宫中逃出来!”一双眼睛睁得又圆又亮,看着胡银宝。心里盘算着,银宝姐姐技艺非凡,又知道这些旁人不可能知道的宫中旧案,这刺客难道就是她?想到这里,心不由跳得快了些,又兴奋又紧张,脸上露出些不安的神色。
胡银宝见她盯着自己,好似贪财的人盯着一大堆珠宝,自然明白她想什么,却说道:“不是,那刺客从宫中逃了出去,如今人人知道他在何处,却无法捉拿。余有德如今找的是一个已经死了人。”
“这个人名叫燕羽,三年前已经引颈就戮,身首异处了。”
既然人都死了,为什么还要捉拿呢?七月觉得更加奇怪了。
胡银宝微露笑意:“因为她的尸体埋了两天后,竟然失踪了!”
明明夏末初秋天气,马车外朗朗晴空,阳光耀眼的很,七月竟然没来由的打了个寒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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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有没有听说过尸妖!”
“尸妖?”七月无意识的重复了一句。
“人死之后,魂魄离体,若是冤魂不散,戾气聚集,便是怨灵;若是那魂魄恋栈不去,竟然存留于尸身,驱腐肉而行,不知己身的生死,只凭一点痴顽念想,居于人群之中,举动之间,与常人无异,便是尸妖。”
七月没有做声,抬起头来,一脸茫然恍惚。
她怎么会不记得,当初胡银宝遇到她时的情景:
精巧的艳红色绣鞋踏在肮脏的泥地上竟然不见一点污垢,抬头时,一身红衣的女子静静的站在那漆黑的雨夜中。
那样的一个漆黑闷热的雨夜,天被闪电撕开了遮羞的衣裙,雷声连绵,喧闹如琼玉院姑娘们半夜此起彼伏的大声呻吟。,她躺在地上,她浑身湿透,身体冰冷似铁,四肢僵硬无比。一道道亮蓝色的闪电不时划破天幕,眼前亮如白昼。
四周不太高的杨树枝叶疯狂摇摆,猎猎作响,面前一望无际,连绵起伏不断的是无数的坟墓!
是荒坟,没有墓碑的胡乱埋葬的荒坟。
在她面前不过一两尺的距离,惨白的手臂从被雨水冲刷过的松散泥土中露出来。那是一只干净的养尊处优的女人的手,很新鲜,刚死不久,还没有青紫的尸斑,也没有开始腐烂。
雷声传过来,巨响一声声似乎是在耳边爆炸。雨水在地上积攒起来,形成一个个小小的水洼,水洼的水越积越多,眼看要就将她的口鼻全淹没在肮脏的积水中。
而她却无法动弹,只能无声的看着那流过尸体的水慢慢的在自己面前的低洼处积攒,,慢慢的让自己窒息,夺走自己虚弱至极的生命。
如果不是胡银宝,自己是不是已经无声无息的丧生在荒野中?她温和的笑着,给七月换上了干净的布衣,给她擦干头发,端上滚烫的姜汤,带着那样温柔慈爱的神色:“你不记得自己的名字了吗?不要紧,就拿这个日子给你起个名字吧,今儿正好是七月半,中元节!你说你是叫七月呢,还是叫中元?”
七月半,中元节!是鬼节!
三年前被埋了两天,又从坟地里爬出来的尸妖会是谁?
七月惴惴不安,可怕的猜测在心底呼之欲出。她一个字也不敢再说,只是静静的听着胡银宝那艳丽的红唇,生怕下一句话就是自己心底的那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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胡银宝慢慢的喝了口凉茶,她的表情还是往常聊天一样的平静:“尸妖?谁见过?当初小郡主尸体失踪,西京城内城外翻了个底朝天。十常侍之首余有德办事不力,廷杖四十;京都府尹谢延平办事不力,撤职;九城巡检司韩龙臣办事不力,降职外放;要不是最后道门元天宗出面,祭出尸妖一说,还不知多少人要掉了乌纱帽。”
七月的心又放了一半在肚子里。还是有些忐忑的问道:“那世上到底有没有尸妖?”
胡银宝还是那样,似笑非笑的,眯着眼用眼缝瞧着她:“你只问这世上有没有尸妖,怎么不问我为什么知道这些?怎么不问我手上为什么有那个坠子?”
七月一脸巴结的笑:“姐姐神通广大,想告诉七月的话,自然会说的。”
胡银宝点了点头:“对,想告诉你的,自然会说,不像告诉你的话,一句也不会说。”
七月一脸失望,想要再问,只见胡银宝眯着的眼睛,已经慢慢闭上,似乎困顿了,要睡着了。
七月低着头,玩着自己的手指,十个纤巧的手指,粉白圆润,晶莹剔透的肌肤下,涌动的鲜血活泼的流淌过的那隐约的血脉,这时一双平凡又生机勃勃的手。怨灵载于腐肉而行的尸妖,它的双手又该是什么样的?
一声幽幽的叹息响起:“这世上到底有没有尸妖,我也不知道。”
七月回过头去,胡银宝打了个呵欠,头靠在窗边,已经安静的睡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