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世上到底有没有尸妖呢?”七月坐在中秋的身边,又顺口问了一句。
中秋坐在车辕上驾车,她不时拉拉套马的缰绳,吆喝几声,很有气势,一点也不像琼玉院那个被七月欺负得说不出话的样子。
“尸妖?”中秋奇怪的看了七月一眼,“你怎么会知道尸妖?”
七月听她话里的意思,竟然是真有尸妖这样的东西,连忙问:“尸妖是什么样子的,你见过?”
“我小的时候在家乡见过,还不只一只呢,尸妖一动,恶臭扑鼻,那个样子——啧啧,真是恶心可怕,浑身流着绿水,一边走一边掉肉块,眼珠子都烂没了,不过那是一家三口,两个大的,烂得实在不行了,那个小的是个童女,阴气未泄,看上去居然跟活人一模一样。”
七月初听时,松了口气,听到最后一句话,心却又悬了起来。疑惑不已,想了又想,终于问道:“那你看我这个样子,像不像尸妖?”
“你!”中秋瞅了她一眼,沉默不语。
这沉默良久,像一只乌鱼慢慢潜入水底一般,七月的心也随之沉了下去。几乎不敢再问了。
中秋忽然哈哈大笑起来:“你不像尸妖,倒像个人妖!”
出乎意料的,七月没有像往常一样扑上来与她扭做一团,反而一动不动的看着她,眼雾蒙蒙的,满腹的心事。
中秋见她闷闷不乐的,不再取笑她,正打算劝她不要乱想时,忽然神色一变,她停下马车,站在车辕上深深的吸了几口气,空气中全是灰土味道,又夹杂些让她不安的气息。
七月见她四处乱闻,伸着鼻子也闻了一下,奇怪的道:“怎么了,没什么味道啊?”
“等等。”
中秋急匆匆的掀了帘子走进车厢,车停了,胡银宝也已醒了,斜斜的靠着,懒懒的问了一句:“怎么了?”
“有人追上来了!”
胡银宝立刻坐起来,微微皱了下眉:“有人追上来了?”
中秋点了点头,胡银宝面色沉重起来:“有些不对!我们出城时应该没人察觉才对。何况东都城门五处,通往四面八方,余有德怎么也不该这么快就发现我们是去西京,看来有高人插手了!”
七月不清楚情况,不敢做声。胡银宝却低着头在坐垫下的空格里面一阵摸索,抽出一样东西来——一把四尺长的大弓:“拿着,中秋有斩月剑,你也该有样东西防身。”
弓很陈旧。
弓柄手握处被人不断的摩擦变得光滑发亮。弓弦灰暗,弓身上有斑驳的刀砍斧劈的痕迹。胡银宝将长弓递给七月,七月顺手接过来,不禁惊叹:“好沉!”
“一般的弓都是用弹木所制,这弓胎是铁做的,至少有四十斤,你一身牛劲,正合适使这个。”
七月顺手接了过来,弓身上只有简单的花纹,衔弦的弓耳处,是两个兽首,张口咬着弦,七月随手摸过去,手却忽然停了下来,将拇指慢慢松开,只见弓耳上一个阴刻着个小小的圆形篆字,七月笑起来:“怎么又是这个“燕”字?”
胡银宝淡淡的道:“当年燕小侯的铁弓营威震边关,如今连带这立下赫赫战功的大铁弓也变成见不得人的东西了。”
七月听她那个语调,好似清风拂云般淡然,却不知道为何竟然听起来觉得有些心酸。
她扶摸着弓耳,发现了小小的突起,一按,那个兽首忽然弹开,露出个暗格,七月将里面的东西拿出来一看,原来是两个铁指环,指环上有挂弦的凹痕。
七月将铁环戴在右手食指和中指上,夹住弓弦,左手牢牢握住弓柄,轻轻一拉。
弓似满月。铁质弓柄变形时发出“咯吱吱”不负重荷的声音。
七月半蹲着,熟练的侧过头,右手拉弦靠近唇下两指处,紧紧的贴着面颊,左手微举伸直,正对着马车门处。眼神变得沉静而锐利,直视着前方,似乎已经瞄准了那看不见的敌人。
中秋瞪着眼睛,这样严肃的七月她从未见过,全身上下都充溢着内敛不放的煞气,让人不敢靠近。
手中无箭,七月只是静静的瞄了一会儿,手一松,放开了弓弦。
“咚”的一声闷响,弓弦回位,马车内的气流随之激荡,如有实质,布帘也跟着晃动了一下。
好大的劲气,中秋暗自心惊。
七月却静静的坐了下来,在一旁抱着铁弓抚摸:“这弓又是从哪儿来的?”
胡银宝道:“自然是别人送的!”
七月依然笑着:“这等杀人的利器送给姐姐这样的美人,岂不煞风景!又不能吃,又不能穿的!难不成这人是个傻子!”
胡银宝一动不动的瞧着她:“谁说是送给我的,这时指明送给你的,”
“送给我的?”七月的心又乱七八糟的跳了起来,眼巴巴的望着胡银宝,等着她的下文。
谁知胡银宝瞅了她一眼,却不说话。
七月拉了拉她衣袖:“到底谁送给我的?”
胡银宝道:“你连自己是谁都不知道,知道这些又有什么用,平添烦恼而已。”
七月不语,垂着头,使劲的撕扯着自己的衣角。胸口被什么堵上了,烦闷不已。
她忽然向胡银宝伸出手来:“拿来吧!”
“什么?”
“箭啊!只有弓,没有箭吗?”七月直视着胡银宝的眼睛。
胡银宝将一只同样痕迹斑驳的箭筒拿出来递给了她,筒中的箭不多,只有七八支的样子,精钢箭簇闪闪发光,而雉羽做的箭尾虽没有被虫咬噬掉,却早就失去了五彩的光泽,胡银宝叮嘱着:“七月,这种特制的箭如今已经没有人打造了,用一支便少一支!”
“知道了。”七月将箭筒熟练的系在腰间,忽然想起什么似的:“看我这手一点儿也不生,也许我原本就是个射手。”
胡银宝笑着:“是的,你原本就是个射手!”
到了下一个三岔口,却并未见人追来,七月疑心中秋的鼻子不灵,胡银宝却命中秋继续向前走。
天色见晚,到了一处林地旁,三人便停车休息。此时刚刚入秋,晚上虽然凉快了些,但还没到要生火的地步,更何况马车里面还带了薄棉褥子。可中秋坚持要生火,说是荒山野岭的,怕有野兽。她匆匆跑到那密林里去,回来的时候,手上竟然提着两只山鸡,山鸡肥嫩,架在火上烤得滋滋冒油,发出诱人的香味。七月撕了条腿吃,香倒是香,但淡而无味,不如想象中好吃,胡银宝也胡乱吃了几口。中秋实在能吃,将剩下的都吃光了。
三人安安静静的坐在火堆旁边,火舌无声的吞吐跳跃,在人面上映出忽明忽暗的光影。胡银宝奔波了一天,却依然彩衣如新,眉目如画。衣角发梢连尘土都不曾沾上一点。肌肤还是雪玉样的白,眼神还是灵泉般清澈。
火光中,七月忽然叹息:“人生在世,居然不知自己从何处来,也许背负着国仇家恨,也许尚有恩情需报,也只能浑浑噩噩度此一生,真是可悲。”
她环抱着双肩,瘦弱的身影显得那么孤单;她凝视夜空,青玉般的夜色中悬着中元节前飘渺的一轮圆月,这月是清高孤绝的样子,冷冰冰的回望着世人千奇百怪的目光。
中秋睁着眼睛:这是和从前不一样的七月,从中午接过这弓后,她就异常的沉默,眼光凝视着自己的双手,若有所思。
七月若不是身为女子,必然是个浪子,她不会涂脂抹粉,从来是素面朝天,她也不爱琴棋书画,软语温言,只喜欢厮混喝酒打架赌钱,七月是跋扈的嚣张的泼辣的,甚至是无赖的,但绝不是这样孤单凄凉的一个背影。
中秋坐在她的身边,却觉得她离得太远了,仿佛无边天地中只剩了七月这样渺小的一个。前无古人后无来者,千秋万世的萧瑟都凝聚在她脆弱而瘦削的肩上。
这样的七月太陌生了!中秋疑惑着,有些不懂。
胡银宝的声音在她背后响起,有些让人不解的疏离在其中:“七月,那年我问你是否愿意跟我到东都来,我以为你是想明白了的。你忘记了前事,焉知不是天意?人生苦短,譬如朝露。又何苦死死拽着过去不放呢?你这三年来不是一直都很开心?”
七月转过头来道:“姐姐,现如今,不是我不放过过去,而是过去不放过我!”
火光中,她的表情是胡银宝从未见过的惶惑不安。
也许今晚过后,前路便会崎岖坎坷起来,被掩盖的过去,终于不甘心被时光渐渐吞没消失无声,要从逐渐平息的池水中翻腾出来,露出狰狞的爪牙,来捕捉,来捆绑,来撕碎这条小小的跳跃而出的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