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国二十六年,这是很特别的一年。
在这一年里,中国经历了一场盛大的浩劫。先是卢沟桥事变,七月七日这一天晚上十点,日军向卢沟桥上中国守军开枪,并炮轰宛平县城,发动了侵华战争,中国抗日战争全面展开。
而后到了八月十三日,战争打进了上海,淞沪会战爆发,这是抗日战争中最为重要而惨烈的一场战役,历时三个月,上海沦陷。
要说这些,并非是笔者罗嗦,而是故事的主角乔月白便生活在这样一个浩浩荡荡的时代里。而这一年,将她的一生铸就成了传奇。
当笔者带着满腹诚意去找她的时候,她已经是一个快上百岁的老太太,身体尚为健康,独自住在一套单元房里。约的是上午九点,我如期赴约,可是按了半天门铃,却没有人开门,我不由得要疑惑她是不是忘了,犹豫了一会儿,便往楼下走去。
没想到在楼道里头遇见她,她拎着一只小马扎,正在上楼。我还没有认出她来,倒是她先认出我来了(之前我们曾发过电子邮件,交换了照片),使得我极其羞愧。想我那双眼,还比不过一个近百岁的老太太!
“Jimmychoo?”她问。
我道:“是我,您是乔老太太?”
她淡淡地笑了,道:“嗳。”
叫我怎么形容好呢,她一笑,我便想不起她的年龄了,我自认还算是个年轻美丽的女人,在她的微笑前,也不得不低头去膜拜。她身上带有那份气场,那种历经万事沧桑,终究却淡然平和的气场,遇见她一面,便叫人再也忘不了。
她邀请我去家里,我要去帮她拿那只马扎,她看了我一眼,轻轻将马扎交到我手里。那一刻我感觉到她给我的不是马扎,而是一顶后冠。
乔老太太家里收拾得很干净,她先带我参观了一下房间。有两间卧室,其中一间现在已经改成了书房,大书柜里摆了许多英文和法文的原版书,还有不少绝版的文献。我只看了一眼,又一次羞愧了,我读过的那些书算些什么呢?
她看了看我,笑道:“我一个人也没有什么事情,便读读书罢!”
一边的小书柜里是满满当当的连环画,见我好奇,她便过去打开了,随手抽出几本放在我手里,道:“女儿小时候喜欢连环画,她想要,我便买,时间久了,没想到存了这么多。她现在人在法国,带过去也不方便,就都留在我这里了。”
另一间是她自己的房间,挂着银灰色的窗帘,床上铺着白棉床单,家具都是从IKEA买来的。要不是我知道,决计看不出这是一个老太太的房间。只有梳妆台上一只银质的首饰盒子展露了乔老太太往事的一角,那只首饰盒一定是经常擦的,丝毫也看不出被氧化的痕迹。
她过去将它拿起来,神情中看不出悲喜。她道:“这只首饰盒子,陪了我大半辈子。”我正想听她说下去,她却已经将首饰盒子放回去了,对我道:“我们去客厅说吧,你是要喝咖啡还是茶呢?”
我有些犹豫,心里不想麻烦一个百岁老人。
她看出来了,笑道:“年纪大的人便更要懂得生活了。就咖啡吧,我做的咖啡很好喝。”又道:“你在沙发上坐一下,一会儿还有个客人要来,算来我要做上三杯了。”
“还有个客人?”我边在沙发上坐下,边奇怪道。
乔老太太调皮地眨眨眼,道:“对呀,secret*guest(神秘来宾)!”她说这句话,显得十分可爱,脸上的表情顿时充满了童趣。刚说完,门铃突然响起来,她笑道:“你看,这世上总是说曹操,曹操到。”说着就去开门。
我忙站起身来,进门的也是一个老太太,一看见乔老太太就热情地拥抱了上去,边道:“月白老太,我快要想死你了!”
若不是我眼花,那么乔老太太脸上一定泛了红,嗔责道:“才几天没有见。都一大把年纪了,你再抱,我们两个要一起散架!”
另一位老太太道:“散就散了吧!”说完,朝房里瞟了一眼,看到我,立刻松了手,朝我走来,问道:“你就是Jimmychoo?”我忙笑道:“是的。”她上下打量了我一眼,笑起来,也张开手来抱我,边道:“给我这个老太太解释一下,为什么要起一个鞋的品牌作名字?”
她一靠近,便可以闻到一股地中海花园的味道,那是一款香水,我自己也非常喜欢。
我一边同她拥抱一边道:“我太爱鞋,一天不小心,就把人家的名字给盗来用了。”
乔老太太对她笑道:“你不要吓坏了人家。”又对我说:“我对你说起过她的,董老太,一辈子不肯用中文名字,非要人家叫她爱丽丝!”
董老太太松开手,扭头认真道:“依真依真,这名字一点也不好听,还是爱丽丝好,像童话故事里走出来的。”乔老太太笑道:“一把年纪了,公主当不了,怕要去做巫婆。”
听两个老太太斗嘴,十分有乐趣。
说过一阵,乔老太太去做咖啡,董老太太便陪我在客厅里坐下了,她先道:“我也爱极了鞋。”说着便给我看她的鞋子。转而道:“你是想要写一写月白老太的故事?”我应了一声,她道:“月白的一辈子,讲来是很费力气的。”这句话便带着叹息了。
她又道:“你在这里等一等。”说着,径自走去书房,出来的时候手上抓着一只小巧的花梨木匣,在我面前打开来。这只匣子里,几乎装下了乔月白的一生。
这么说,其实有些欠妥当,但照片总是一切人物最直接的记录。
董老太太轻轻地将匣子里的照片取出来,道:“说来也奇怪,那些曾经认识过的人都过世了,我认识的,月白认识的,但是我们两个人却不知不觉地活了这么久。”
先是一张毕业照,她指着其中一个女学生,笑道:“这是年轻时候的我。”
我仔细去看,照片里的她有一些圆润,头发烫卷了,看起来很健康,我正要去寻找乔老太太的影子,却紧接着听她道:“月白并没有念完大学,所以照片里没有她。”
她又依次给我介绍同学,教授,校长。
翻过几张照片,又看见了董老太太。只是在这张照片里,她坐在椅子上,淡淡笑着,身后的男人穿着西装,扶住椅背,脸上有藏不住的幸福。我问道:“这是谁呢?”
她微笑道:“是我的丈夫,已经过世了。”说完伸出手指轻轻摩挲着男人的脸。我心中有些歉疚,正要说话,她却已经把照片放到桌子上,去看下一张了。
后面这张照片里的女孩子就很漂亮了,眼睛大而圆,鼻梁挺直,绝不是乔月白,却有些许神似。
“这是月彼。”董老太太补充道:“月白的小妹妹。”
我将照片拿到手里仔仔细细地看,她却已经递来了一张男孩的照片,道:“这是月载,月白的弟弟。他同月彼是孪生,并看不出来,是么。”
确实看不出来,如果说月彼是一幢摩登大楼,那么月载就是埋在地下的一块水泥板子,生了一张叫平淡无奇,叫人记不清面貌的脸。
“这张,是月白的大姐,月福;这张,是月白的父亲。”董老太太依次介绍。
一张年代更为久远的照片显露出来,一个小个子女人穿着高领大襟上衣,下面是长裙,额头前贴着一撮刘海。像是第一次照相,面上能看得出怯意。董老太太道:“嗳,这是月白的母亲,去世得很早了。”
慢慢翻着,看着,老照片摊了一桌子。几乎到最后我才见到年轻时的乔月白,窄小浮淡的一张脸,很快乐的样子。伴随在她身侧的男人即便随随便便地站在那里,看起来也是英俊的,尤其是下巴。两人身后是滚滚的黄浦江,从黑白照上看起来雾蒙蒙的。这个男人,我不需要问,是杜段生不会错了——乔老太太此生的至爱。
这时候乔老太太端着两杯咖啡走过来,笑道:“已经看过照片了?正在看哪一张?”说着,她凑过头来看,一看便愣了神,道:“哦,是他。”
而整个故事,则要推回到民国二十五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