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几个月报考大学的时候,乔月白报了两所,一所是师范大学,在南京,另一所,就是如今她所在的光华大学。两所学校都录了她,她原本想去念师范,因为不用交学费,可以替家里省下很大一笔开销。她母亲过世前给人家做帮佣还能贴补一些,如今全靠父亲一个人的工资养活一家,总归有些吃力。
父亲却不晓得在哪里听说光华大学是顶好的私立学校,多少人想考也考不上,许多有名气的教授都在那里教过课,于是死活也不肯让她去师范,又去借钱交学费,硬是将她送进了光华。
光华大学的建立是有些因由的,民国十四年,五卅惨案在上海爆发,日本工厂的老板活生生地打死了一名工人,各界纷纷走上街头抗议。圣约翰大学的中国师生也是这场抗议中的一份子,因而同学校起了矛盾,最后宣誓脱离圣约翰大学。“离校事件”发生后,这些师生受到了各界的大力支持,包括许多国内有名的教授和外籍教师。仅仅花了三个月,光华大学便建立起来。
学校大门三只拱门连成一线,正上方题着光华大学四个字,乔月白回过头看了一眼,心中的压力竟远大于欢喜,总有些说不清的黑沉沉的感受。九月的阳光依旧毒辣,照得她柔和的五官越发模糊不清,那光点也溅到了她裹着阴丹士林蓝罩衫的身体上,蒸出一层年轻的清甜气。半空中一群麻雀突然飞过去,又隐进了路边的梧桐树里,只余下唧唧喳喳的叫声。
“月白!”她听见有人叫自己的名字,连忙去寻叫她的声源在哪里,透过来往学生的缝隙,一眼瞧见了董依真正对她招手,于是笑着走了过去。
董依真皮肤原就有点黑,穿了一件橄榄绿的旗袍,显得更黑了。为了掩饰,脸上又涂了一层粉,却到脖子那里戛然而止,活生生起了一道分割线,像戴了面具一样。头发拿铁钳烫卷了,贴在头皮上,看起来总有点狮毛狗的味道。五官倒生得很端正,在一张圆脸上镶嵌得十分均匀。她正在和两个沪江大学的男生聊天,看见乔月白,便叫了一声。
乔月白和董依真是同班同学,之前也没有讲过话,结果那天董依真忘记带课本,又恰好坐在乔月白旁边,便借乔月白的课本一起看。当天两个人一同去吃午饭,聊了些女生之间的八卦,来来去去,就成为了朋友。
乔月白边走边道:“爱丽丝。”
董依真不喜欢自己的中文名字,嫌有些俗气,叫身边的人都喊自己爱丽丝。待乔月白走得近了,她伸出一双浑圆的胳膊去抱。乔月白本来就又白又高,同董依真站在一起,颇似两只菌类——金针菇和黑香菇。
“这是艾伦,这是罗伯特。”董依真笑嘻嘻地介绍身边的两个男生,“你见过一次的。”乔月白道:“嗳。”分别和两个人打招呼。
艾伦道:“我记得你叫乔月白,对不对?”乔月白笑答道:“是的。”董依真眉毛耸了耸,脸上微浮起一层霜,道:“你记得倒很清楚呀。”艾伦嘻笑道:“是你的朋友,我自然记得清楚。”董依真的面色这才缓过来,道:“数你最油嘴滑舌。”
董依真一向自认为交际手腕十分高明,身边的男人都叫她收拾得服服帖帖。乔月白不知道说什么,一时间竟有些尴尬,讪笑道:“你们聊,我先回去了。”
罗伯特却开口道:“我们晚上打算去川菜馆子吃饭,不如一起去。”董依真也拉住她的手,道:“是呀,一起去,多个人也热闹。”乔月白心里不是很想去,道:“你们去吃罢,我大姐今天要过来吃饭,不能不回去的。”大家又邀请了几句,见她真没有去的意愿,也就作罢。
其实大姐今天并没有说要来吃饭,是她胡乱搪塞的一个借口。乔月白一个人站在路口上等电车回家,突然有些愧疚,为什么要骗依真呢?也许是怕她太随便,连带着叫人把自己也看随便了。
正胡思乱想着,却见一辆黄包车在面前停下来,她认得他,是叫杜段生,去年从光华大学毕业就直接去校长室做了秘书。这天杜段生穿了一件米白色的衬衫,天气热,领口的扣子解了两颗。也许是个子高,身板宽厚的缘故,他穿衬衫格外好看。因为家境好,长得英俊,又是单身,学校里不少女学生和老师都拿他作目标。
他看了乔月白一眼,道:“咦,是你。”
乔月白有些愕然,杜段生笑道:“我记得你,上次做过演讲的,叫乔……”他想了半晌,没有想起来,不好意思地看着她。她道:“我叫乔月白。”
“嗳,对的,乔月白。”杜段生挪了两步,面朝着她站稳了,道:“是讲的五四运动对不对?”离得近了,可以闻见杜段生身上有一股子古龙水的味道,半混杂着香烟味,乔月白脸一红,道:“我讲得不好。”他道:“我觉得很好。”又道:“我叫杜段生。”
乔月白道:“我知道。”两人一下子不晓得再说什么,又似乎都想继续逗留下去,就在那里静静地站了一会儿。过了半晌,杜段生才问道:“要去哪里?”乔月白抬头看了他一眼,道:“回家。”杜段生又问:“你不住宿舍?”乔月白嗳了一声,眼睛却看见一辆电车过来了,她微微跺了跺脚,道:“我要走了。那么——下次见?”杜段生笑道:“好。下次见。”
等在车上坐稳了,乔月白从窗户望出去,杜段生已经转身去路边的店面。她正一阵失落,他竟感应到了似的,回过头来对她摆了摆手。乔月白将脸收回来,不自觉微微一笑。
坐过几站路,乔月白从车上跳下来,天已经黑了一半。巷子口有一爿店面,她看见小弟月载正在那边买生煎,心里突然起了捉弄的想法,偷偷溜到小弟身后,伸手去掏他的口袋。月载反应很快,反手将她的手腕捉住了,回头一看是月白,赶紧松了手,道:“二姐,你吓死我了。”
乔月白只觉得一阵痛,举起手到店里的灯泡下一看,右手手腕竟红了一圈,月载忙道:“痛不痛?”月白拿手指敲了敲月载的头,道:“你说痛不痛?这么下死劲的捏。”月载苦了一张脸道:“我怕真有人偷钱。”
又说了两句,月白问:“不等我回去做饭,怎么来买生煎?”月载道:“大姐叫我下来买的。”月白咦了一声,道:“大姐来了?”月载取了刚做好的生煎,道:“嗳,我刚下课回来就看见大姐,还带了球球。”
自己原是随口一说,想不到大姐真的来了,又想到小外甥也在,乔月白一阵高兴,问道:“球球长大了没有?”提到球球,月载很兴奋,答道:“一个月不见,足足肥了一圈。”乔月白又问:“父亲回了吗?”月载道:“没有,打电话说是今天临时要赶一批货,回不了。”乔月白哦了一声,想了想,道:“你再去买点酒回来。”月载转身欲走,月白又把他叫住了,问道:“还有钱没有?”月载嘻嘻一笑,道:“有。”说完一溜烟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