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却突然回过头来,道:“段生,陪我跳一支舞。”
杜段生听到这句话,猛地一震。这是曹晚佩对他说的第二句话。她听见他说出自己的名字,脸上似笑非笑的神情仍没有变,只是让他陪她去跳舞。这一跳,便跳到了宴会结束。他主动提出送她回家,她却道:“噢,已经有人送我了。”便看见一个男人走过来挽住了她的胳膊,她笑了笑,随着男人的步子离开,留他呆呆地站在原地,她走了两步,却突然回头问道:“你住在哪里?”
只一瞬,杜段生回过神来,道:“你呀,就是坐不住,歇一会儿都不肯。”
吕君赋过来拉他,道:“来嘛来嘛!”
他无奈道:“耐不住你。”站起来,并不去扶她的腰。
她主动地拉起他的手,自顾自跳起恰恰,那头卷发也跟着一起跳跃起来,闪闪烁烁一头的光芒。杜段生陪她疯了一会儿,一曲完结,他停下来道:“敏敏,我要回去了。”
敏敏是吕君赋的乳名,只有父亲,母亲,还有他这样叫她。她惊讶道:“可还没有吃过蛋糕呢!”
杜段生放下她的手,笑道:“蛋糕是买给你的,我哪好抢着吃?”
吕君赋有些不解,茫茫然地看着他。他今天似乎和过去有些两样,她又说不出是哪里不一样。体贴温柔是没变的,只是总像是有些心不在焉。
杜段生已经道:“快到假期了,总有许多杂七杂八的事情要做,简直累得不行。”
她微微颔首道:“那你快回去休息罢!”转身去盘几子上摆的一只西洋棋盘,手指一弹,那皇后便倒下来,又抬起来,再弹。
杜段生笑道:“好端端的,你作甚么跟皇后过不去?”
吕君赋“啊”了一声,道:“也不知道怎么就乱动起它来,也许你讲得对,我就是坐不住呢。”边把皇后拿起来,低头冲它一笑,道:“真过意不去,该把你摔痛了。”
又闲闲地聊了几句,杜段生正要走,吕太太却回了。
吕太太一看到杜段生,道:“呀,段生来了。”又问:“怎么这一些时都没有过来坐?”
杜段生正要回话,吕君赋抢着答道:“学校里事情多!”就过去粘吕太太,道:“起来就不见你,还想母亲是不是不要我了!”吕太太笑道:“昨天晚上也不知道玩到几点才回,这会儿还要说我不要你。你这小姑娘,叫人怎么办好噢!”
这时蛋糕拿上来了,吕君赋连忙撤了手,冲过去就要吃。吕太太道:“咦,哪里来的蛋糕?”吕君赋去翻那红色的一层夹心,笑嘻嘻道:“段生买来的。”吕太太道:“现在吃了蛋糕,一会儿哪里还吃饭?”吕君赋吃了一口,道:“我不吃饭啦!”
吕太太宠溺地看了她一眼,回头对杜段生笑道:“这么客气干什么,还特意买只蛋糕来。”
杜段生道:“记得她喜欢吃,路过西饼店的时候就买了。”
吕太太笑道:“嗳,你这孩子,顶细心的,以后把敏敏交给你我也放心。”杜段生应了声,勉强笑道:“刚正说我要走了。”吕太太抬起一只眉毛,道:“怎么,不吃过饭再走?”杜段生撒谎道:“不了。今天学校里头还有事,我下午要去一趟。”
吕太太这才道:“噢,工作是重要。”又笑道:“我也不多留你。只明年你们也要结婚了,等学校里有假期,你过来多陪陪敏敏。”
杜段生脸上的笑就快挂不住了,认真敷衍了几句,便逃也似地离开了吕公馆。刚走出大门,他的脸色就黯淡下来,心中仓皇一片。像这冬日里的小花园,枯败的,衰落的,只剩下那些秃秃的枝干陡然耸立,十足突兀。只有等到来年春天,这花草才能重新繁华起来,可最后,开到荼靡仍然是花事了。不管历经多少个盛锦繁天,总也躲不过木凋花落。
守卫笑道:“杜先生今天走得早。”
杜段生听见他的声音,猛地抬起头,吐出了漫无边际的两个字:“迟早。”
守卫没有听懂,不解地看着他,道:“杜先生说什么迟早?”
杜段生惨淡地笑笑,没有回话,一脚踏了出去。大门是被一根根铁杆拼起来的,铁杆顶尖的刺像是插进了天空,插进了冬日的上海正午,将阳光击碎,撒了他一背。他被这突如其来的热量震得肩膀微微抖动了一下,随即像只幽灵般穿入了人潮车流滚的道路。
上了包车,杜段生报出一个地址,是月白家的。走到一半,他突然道:“不,不去了。”
车停下来,车夫戴了一只折了边的帽子,穿的衣服不及杜段生的一半多,脸上却像夏天般汪汪一层汗,他抬起脖子上污糟的毛巾将脸上的汗擦掉,免得湿汗被冷风一吹要受凉,边回头道:“那先生要去哪里?”杜段生看着他,可怜起自己来。呵,什么放不开,归根究底,也不过是舍不得现下的生活!恐怕一个车夫都要比自己生活得更有勇气罢!
他默然了一会儿,报出自己家公寓地址。
车夫道:“好嗳!”回身去骑车。
一路到家,杜段生跳下车,道:“谢谢。”车夫愣了愣,道:“先生像是有心事?”杜段生呆过片刻,叹道:“你倒是看出来了。”车夫憨厚道:“坐车的先生太太小姐,总一个个像是有点心事。我有时候就不懂了,不愁吃不愁穿,还好有什么心事呢?”杜段生道:“你说得也对,也不对,只是有了吃喝,又要去提别的要求了。”车夫笑道:“嗳,我是粗人,不明白这些事。吃喝不愁,娶个老婆热炕头,这就是顶好的日子。”
杜段生笑道:“这句话不错。”伸手去荷包里掏钱,递给他。
他一看,道:“嗳呀,这票子我找不开。先生有没有小一点的?”
杜段生将钱放到他手里,淡淡道:“不用找了。”
车夫怔在那里,半晌回过神来,道:“先生,这太多了!”这时杜段生已经走到公寓门口,扭头笑道:“当答谢你陪我说话罢!”车夫想追过去,又怕丢了车,急急道:“那以后你坐我车,我不收你钱!”杜段生道:“好!”
及至看见杜段生隐入了公寓楼,他才想起自己既没有报车号码,也没有告诉时常停靠的地点。这时一个中年女人要上车,他来不及多想,只好将钱收起来,扭头问:“太太要去哪儿?”车轮轱辘转起来,吱呀吱呀吱呀呀,又将是一个忙碌的下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