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下午对于乔月白来说,也是忙碌的。大姐来了,没有带球球,却带来了一个新的幼小生命,在肚子里。结婚那么多年,不曾怀孕,如今却像是一个跟着一个来了。先是球球,接着是……
“嗳,又来!这囡囡作弄死人了——”月福话没有说完就跑进厕所间喔噢噢地呕起来。月白连忙去倒热水,端着水杯跟进了厕所间,边替月福抚背边笑道:“你就知道是囡囡不是囝囝。”
月福干呕了半天,稍见平复,便把水龙头打开,鞠了一手水拍到脸上,才道:“多大一会儿,吐得只见水了!遭这么大罪还不能生个贴心袄子出来,那我也就不要了!”
水龙头里还哗啦啦地冲出水来,乔月白伸手把龙头扭紧了,将水杯递过去,道:“球球还不够贴心?”
“总不是要长大成男人,古往今来男人都是一个样,不见得他就会好一点!”月福接过水杯,低头吹了口气。
月白笑道:“火气又这么大,小心吓坏了小囡。”
一句话,却让月福怔住了,视线是对着月白的,却又不知道滑到了哪里。月白看见她神色,敛了笑,道:“大姐,可是发生了什么事?”
月福双手捧紧了杯子,似是抖了一下,回神道:“嗐!哪能有什么事,就是有些闹心。”
月白道:“大姐,有什么事,总是要对我讲的。”
月福笑道:“对着我胡思乱想个什么!”说着就要出去。
疑心归疑心,月白没有多问,刚准备回头拿毛巾,月福却转身回来,对着洗脸盆子又是一阵干呕,呕得心肺胆肠都要从嘴里钻出来一样。月白边拍边道:“这一次反应得怎么这样狠!”
月福止住了呕,扶着洗脸盆子默默地站了一会儿,突地抬起脸来。透过镜子她看见了一张叫人大吃一惊的脸。干涸的,枯井底般的嘴唇上染了星星点点的唾沫,眉眼皆是浮凸到粗鄙的壮硕,头发仍旧是油黑的,只那油已经大过了黑。就像一个疯妇。月福悲哀地想,她年轻时也是美过的,谁年轻的时候不美?要不然丈夫当年也不会一次次约她出去喝茶,吃饭,有时候什么也不做,只是在公园里,两个人之间隔了半米的距离,就那么静静地坐着。
她也不清楚究竟为什么会嫁给他,那时候她还小,他说要娶她,神情里又是紧张又是惶恐,她一瞬间被感动了,原来还有人这样在乎她的,心里还没有想好,嘴里却已经答应了。就这样懵懂之间,她就成为了另一个人的妻,不像是平等的两个人,反而更像是她是他的附属物。有时候她刚刚做好菜,却接到他说不回家吃饭的电话,甚至疑心她答应他求婚的时候,他的脸上闪过了那么一丝志得意满的微笑。
婚后近十年,她都没有怀孕。公公当着她的面不好说什么,可是婆婆的脸慢慢从海芋变成了猫脸花,撇着没有牙的大口,只恨不能把她吞食下去,好让儿子另娶新人。这故事太俗,太俗了!她委屈着,愤懑着,脾气逐渐变得暴躁起来。只有一天,她听见了丈夫和婆婆的对话,婆婆固执地让丈夫同她离婚,她几乎忍不住要走出去叫嚷道:“那么离罢!离罢!看看你的儿子又能再娶到什么样的女人!”可丈夫却淡淡道:“这么多年,她一个人忙里忙外,打着风光的旗号,其实我有多少给她呢?她原本可以嫁得更好——”
那么他懂,虽然他时常忙得没有时间同她说话,但是他什么都明白。月福站在门旁,突然变得清醒了,温柔了,仿佛又回到了年轻的时候:公园里的湿泥气滚着青草香混沌地升起,他的手挪过来,她以为他就要牵她了,可是并没有,他轻轻弹掉了椅子上一只迷路的蚂蚁,他们就一起看着那只蚂蚁,小东西落到地上,还没有回过神,茫然地扭动了一下躯壳,随后顶着两只触角混入了蚁群之中。黑色丝带般的蚁群趟过刚扔下地的话梅核,悠悠然地飘进了蚁洞。
他突然开口道:“蚂蚁都归了家,我们也该有个家了罢!”声音颤颤的。树梢上的叶子被风吹得扑啦啦地响,就在她的头上抖动,那叶子哧地落了一片下来,落在她的手边,微痒的触觉,直抠进了她的心里,她脱口而出道:“好。”
原来时间过得这么快,那颗树,也许是桃树,又或者是杏树,她记得不清了,不知道是不是生长得更加枝繁叶茂了。
那天起,她积极地吃偏方,喝补药,为的就是给他们一个孩子,一个小巧的,滚圆的肉球!苦呀,苦得叫人舌头都要失去味觉的药,一碗碗,一罐罐,灌进了她的胃,流进了她的*,*里那株花终于是结了果。他们有了球球。全家人都是兴奋,是开怀,认为石女总算开了性,只是唯有他,她看不出悲喜。
他的日子没有变,计划更不曾变,只回来得早的时候也会亲昵地抱着球球哄一阵。这时月福才觉得他们确是三个人一个家。可就只有那么一阵子,之后他又默默地去做自己的事情去了。她过去同他没有多少话说,如今也只有去讲球球,球球今天打了个喷嚏,球球肚子叫,是不是消化不良。开始他还会兴致盎然地听一听,可很快他就道:“嗳,累了一天,叫我休息一下。”
她愕然地望着他,觉得自己的身体砰地一声从里到外整个儿裂开了,像一只熟过了的西瓜,露出里头稀烂的污红的瓤。她为他吃那些苦,不就是因为他看到了她的苦么?如今他却像不曾说过那句话一样,她甚至想,那句话大抵是她听错了,因为太想听到的缘故。
可这些她都能够容忍,只有一件事是决计不能够的,可偏偏这事情也叫她发现了——在她新怀上孕的时候。轰隆隆,瓤终于被踩进了泥土里,从此再无露头之日。她心里明白,她完了,他们完了。可这毁灭之中,她竟然不觉得有想象中的那么痛,也许是由于她从来没有真正爱过他。呵,她不爱他,他也不爱她,那么他们为什么要结婚?为什么要将青春蹉跎在了同对方的无言相对的漫长岁月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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唔,今天睡了一觉,一觉醒来...骚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