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福就这样直愣愣地盯着镜子,不知道眼泪怎么就下来了。先是一滴,两滴,落下来,打在洗脸盆里阴黄的水垢上,即刻消失不见,连滴答的声音也被唰唰的水流声遮掩得严严实实。她就这样的无关紧要吗,连哭都是无声无息的。月福捏紧了盆沿,她要忍,忍下去,除了忍了还有什么办法?
可忍不住。她突地哀嚎着哭起来,声音盖过了水流,盖过了门外百家样的日子,盖过了十来年无力的婚姻。那声音简直都叫她自己惊奇,原来她是这样的痛苦着的。不爱他,那也是曾经不爱罢,多少年下来,他已经是她的一部分,是她的血,她的肉,她要寄托一辈子的人。
这哭声也惊到了月白。月白急急拉住她的手道:“大姐?”
月福回身紧拽住月白的袖子,像孩子一样叫道:“月白,你晓得不晓得,你晓得不晓得,大姐什么也没有,大姐只有你!”伴着哭。
月白虽不清楚发生了什么,鼻子里头还是一阵酸,却不知道怎样去安慰,最后道:“你还有球球,还有小囡,还有姐夫!”
听到她的话,月福仿似回过神来,哭声戛然而止,道:“嗳,你瞧我,怎么说哭就哭了。都怪怀孕。”喃喃地,像自言自语。说着手也松开了月白的袖子,僵硬地回身去洗脸。冰冷的水触着了她的脸,在浮水里,她的脸因为忍受内心的痛苦而歪扭了。可是一抬起脸来,眼睛还是湿的,嘴角却带上了笑。
月彼这时过来了,站在厕所间门口,奇怪道:“大姐怎么了?”
月福取毛巾擦了一把脸,回头笑道:“嗳呀,你跑来作甚么。”月彼道:“在房里就听见你哭!”月福微笑地看着她,过去伸手摸了一把她的脸,温和道:“大姐没事。”
月彼愣了愣。月白忙道:“你回房去罢!”
月彼应了,转身回房,临前又回头看了一眼,这才进房,把门也关了。
月白看见月彼进了房,才问道:“到底是怎么了?”月福吸了一口气,道:“我这些天老心情不好,动不动就莫名其妙地哭!你姐夫也奇怪着,问我,可我也不晓得呀,怕就是怀孕的反应。有时候爱想些七七八八的事情,一会儿又没事了。”
实情却是另一番光景。那天她在百货公司买东西,真是像做梦一样,付钱,抬头,他就在站在对过的柜台前,手扶着另一个人的腰。那女人扭头同他说了一句什么话,他便嘻嘻哈哈地笑起来,瘦白的脸现出快乐的灿灿的光。她呆住了,细细去瞧,他看她,过去也好现在也罢,从来不曾有这样的目光。更悲伤的是,那女人也不是很美,年纪像是不轻了,并没有花容月貌的脸。
她拔腿就走,走了两步,就听见售货员在后面叫道:“太太,你的东西!”
声音很大,周围的人应该都听见了。她不敢回头,怕丈夫看见她,只一瞬间,她却变了主意,陡然地转过了身,心里的火呼啦啦热腾腾地烧起来。她怕什么?对不起这个家的人是他,不是她!要是找了一个年轻美丽的女孩子,也就认了,算了,毕竟她拼不过青春。可对着眼前的女人,她不甘心,不甘心啊!
等他看见了她,她应该怎么做呢?
是冲过去给他一个耳光,还是学那些新女性若无其事地道:“介绍一下你这位女同事罢!”
丈夫的视线朝这边瞟了一眼,月福以为他就要看见自己了。可是他的视线从她的脸上轻飘飘地略过,回到了身边女人的脸上,缠得那么紧那么浓那么密。原来他压根就没有认出自己,月福被震住,这痛是到了极致。
她不记得自己是怎样跌跌撞撞地跑出百货公司,低头干呕起来。这就是她孩子的父亲,是她同床共枕多少年的人!她抬起脸,心中只有一个声音反复奏唱着:离婚罢!离婚罢!
可离婚了又怎样呢?月福茫然地看着橱窗里自己变形的身材。她没有工作,没有钱,连一幅好容貌也被时间磨损了。她还有小儿子,现在又新添了身孕。原来她真的是,真的是,一丝选择也没有的。
说给别人听又能怎么样——无非是多添一个来同她一起难过。她那个家,就算是镜花水月,好歹她也不能把镜子再给摔碎了。
月福心中兀自痛着,手却叉到腰上,恍惚之间问了一句:“不要光说我,有没有男同学给你写情书?”就往客厅里走。
情书,月白想起杜段生。她扭头看了一眼水龙头,螺丝像是坏掉了,关不紧,水顺着锈铁一滴一滴有条不紊地落下,噗通打在面盆上,发出“叮”的细不可闻的声响。都坏掉罢,这一家的儿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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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一章苏苏自己写得很痛心。痛到再没办法写下去了。一会儿要去参加朋友生日,提前更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