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车虽只是个运输工具,可也跟这世界的大部分东西一样,刻意分出了三六九等。穷人有穷人的位子,像杜段生这样的,往往会选择独立的包厢。一个人坐在小铁皮里,常让人生出不合时宜的联想。以前念大学的时候,有同学跟他坐同一班火车,因而总会约在一起。如今同学娶了个上海女孩子,只有到了年前的一两天,才会携内眷回乡看望父母。
杜段生此时斜斜地靠在座椅上,昏昏欲睡,可偏又睡不着。火车在行驶中轰隆隆地响着,微微有些颠簸。他无意识地伸出手指轻轻去敲那桌子,敲了半天,一把将刚送来的报纸扯过来看。
报上登的无非就是那些事。他对政治没有兴趣,翻了几页,看到有个讣告上名字很熟悉,倒停下来仔细读了。去世的是一位洪小姐,他看照片,记得是见过一次面的。印象里她不大说话,人家问她三句,她也就勉强回上一句。
洪小姐今年二十八岁,算是老姑娘了,却还没有结婚。他听说她过去订过一次婚,但是因为聘礼的事,两家人闹了矛盾,她未婚夫那方面提出了解除婚约。她父亲当时发了大脾气,见人便道:“幸而没有结婚!婚前就这样抠,婚后还不晓得要怎样为难我家小孩!”
其实她未婚夫方面当时经济着实有些困难,她父亲要求的数字太高,一时拿不出。她父亲不曾考虑到这一层,只觉得给的聘礼太少,要遭人笑话。
人家明面上安慰她父亲,背地里却议论纷纷,说洪小姐长得不是特别美,也没有巨额陪嫁,现下又闹出这样一件事,谁还敢娶?她父亲不知道从哪里听到这些话,一时赌起气来,要求反而更高了。一年年耽误下来,洪小姐仍然没有结婚,没想到现在人还死了。
她死了,也不知道她父亲对于当初的决定打心底里有没有一丝懊悔。讣告上倒写得很好,夸她娴熟大方,一生拥有不沾尘世的纯洁心灵。
杜段生看了觉得好笑。国人就是这样的习惯,人生中最重要的事情不是出生,反倒是结婚和死亡。平日里七省八省,东西都要买打折品,去吃一趟好饭店需要掂量半天,可人死了,却没天没底地大方起来,场面总是尽力办得最豪华。客人去了,不像是哀悼一个人的死,而是参加某种意味深长的社交活动——透过一个人的死,促进了他们之间的感情交流。
结婚自更不必说,男人奋发考学赚钱是为了娶一个好妻子,拥有几个妩姿媚态呢哝软语的情人,女人努力知书达理是为了嫁一个好丈夫,养出一堆值得称赞孩子。等到结婚那天,这多年的积累都迸发出来,促成一段表面上的完美。可只有这一天。是生命里的透资。余下的日子全是为了还贷。
他把报纸草草扔到一边,心中衍生出一种悲悯的情怀。他的余生,是不是也就要同大多数人一样潦草而混沌地逝去,等待到最后是一块像样的墓碑,上面刻着:爱夫杜段生。却是没有感情的几个字。
他有些难过,决心活动一下,起身去餐车叫了几样菜。菜不好吃,他也没有什么胃口,草草吃了两口,便搁了筷子回包厢。
依旧是一个人,在移动的震颤中,他想他死后一定要火化,骨灰随手撒入江水,后人只要在与江水相通的地方,便能够祭拜他。他死前若不能自由,那么死后拥有也是好的,顺着那奔腾的江水,渐行渐远地流入海洋。这样胡乱琢磨了一会儿,不自觉间竟然睡着了。
再醒来时天已经透黑,恍惚间可以看到窗外是一片连着一片的田地,怎样看都是差不多的。他一时有些模糊,弄不清自己到了哪里。出去问列车员,人家礼貌地笑了笑,道:“下一站就到了。”
听到这个回答,他突然泛起一阵生硬的恐惧感。太快了,比意识中要快得多。他回来坐在椅子上朝外头看,这次外头全是浓郁的墨黑,像是什么也看不清了。
不多久,清晰地感觉到车速渐渐慢了下来,火车快驶入站台了。他仍然很安稳地坐在那里,实际上身体里冷的热的情绪全团到了一起,绞得心中十分不舒服。刚刚询问过的列车员倒很热心,特地来敲他的车厢门,说道:“先生,要到站了。”
“谢谢。”说话间,他又扭头朝窗外看了一眼,外头已经有了灯光,可以看见旁边一截铁轨,冷冰冰地铺在石子路上。火车停下的瞬间,他站起来,却迟疑着没有动,恍惚间觉得马上要从新的时代走入一个旧的。停顿了半晌,才下决心似的弯腰携起行李箱出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