照例应是余伯来接他,他的视线在站台上搜刮了半天,还没有找到。突然间有人从他手里接过了行李,他扭头去看,一时竟没有认出来。也许人一开始老,就会老得特别快,去年见到余伯还只是头上有些斑驳的白,气色也不坏;可现下已经是满头的白了,厚袄子里的身体缩了一节去。
余伯弯腰笑道:“少爷,可算是回来了!”一说完就急急地喘起来,喘着喘着,又去咳,咳出一口痰,用手帕接住了。杜段生从他手里拿回行李,道:“怎么病了?”
嗓子里的痰总算咳出来,余伯舒了一口气,呵呵笑道:“小毛病,不碍事。”说着就要把行李夺回来,杜段生不让。他见抢不过杜段生,佯怒道:“欺负余伯老了?”杜段生微笑道:“也不重,就让我拎罢。”余伯不依,嚷道:“那也不行!少爷就是少爷!”杜段生笑道:“我这个乡下少爷也不知道在城里做过多少苦力了,算不得什么。”余伯还在嚷:“胡说八道!谁敢叫你做苦力?”说完却忍不住笑了。
走了几步,余伯脚步顿了下来,低头去揉膝盖,兀自嘟囔道:“嗐!老骨头毛病真多!”杜段生掺着他,道:“既然身体不大好,何必非大老远地赶来接我,让家里派辆马车来就好了。”余伯揉了两下,不揉了,起身笑道:“不碍事。”又道:“快些回去罢,太太一个月前就心心念念地等你回,每天都要到你房里转一趟,嫌这个不够干净那里不够整洁。你也知道太太的脾气,家里的佣人一个个都被她说得提心吊胆,走路都怕落了灰尘!”
杜段生微笑不语,转而道:“余萍可还好?”
余萍是余伯的女儿,从小跟着余伯在杜宅长大。他原还有两个儿子,只大儿子余波嗜赌,欠了赌债叫人打死了;小儿子余冀说去上海做事,可是去了再也没有回来。也托杜段生找过,但是给的公司地址却是错的。后来再一打听,这个公司根本就不存在。杜段生怕他太伤心,只说是公司地址迁了,一时半会找不着。
听杜段生问起余萍,余伯喜不自禁道:“她前些时嫁给了同喜,同喜你还记得不记得?”杜段生想了想,对这个名字有了些印象,道:“我记得,算来还是我弟弟。”余伯道:“嗳,太太虽然脾气不大好,但是心却是顶好的。按理说同喜已经出了五服,也就不算杜家人了,可太太听说要结婚,还是替他们置下了一处房子,离大宅不远,我来去也方便。最近听说同喜还没有工作,又让他到账房来做事,说是以后还想让他当账房先生!”
这时出了站台,马车在外头候着。有个青年男人正蹲在一旁抽烟,拇指和食指捏着烟屁股,用嘴凑过去嘬得叭叭响。他一抬头看见杜段生和余伯,连忙扔掉烟,站起身来叫道:“少爷!”杜段生仔细看他一眼,认了半天,原来是同喜,忙笑道:“不必喊我少爷。”
余伯对同喜笑道:“你倒嘴快。”同喜叫了一声父亲,边往地上的烟头踩过去,其实烟已经吸到了尾,落地的时候就灭了,他还使劲在往上头蹭。余伯道:“还磨蹭什么?快点扶少爷上车!”杜段生道:“不用了。”说着一脚跨了上去,然后弯腰去扶余伯。余伯不肯让他扶,道:“嗳,少爷,你不要动,让同喜来就好!”
杜段生犹豫片刻,还是坐下了。同喜默默地将余伯扶上车,正要转身走,余伯道:“动作快些。”想了想,又叫道:“也不要太快,路上小心颠!”同喜应了一声,到前面去驱车。马蹄在地上擦了两下,随即牵着马车哐啷哐啷地朝前头驶去。
路上余伯一直在喘气,喘了就要咳,咳出痰来便哼哧哼哧地拿出帕子去接,杜段生疑心那帕子早就沾满了痰,也许青黄色的痰液都在往下漏了,余伯却还是每每把帕子放进了口袋。见杜段生看自己,余伯不好意思道:“这一年来也不知道是怎么了,身子大不如从前。”又微笑起来,道:“不知道少爷还记得不记得,你小时候听说林子里有半人高的马蜂窝,一定要去看,吴伯扛着你找了整整一下午,气都没有喘一声。”
杜段生笑了,正要回答,却远远地看到了杜宅。宅子里累赘地点着许多只灯笼,黄晕不清地吊了一屋子,像是星星点点的鬼火。他不需要靠近看,也知道灯笼上龙飞凤舞地提着一个个巨大的杜字,生怕旁的人不知道那里是杜家。他心里有些犯脾气,不自觉蹙了眉头。余伯看见,低声道:“少爷,知道你在城里过惯了,那边习惯和乡下不一样,可太太喜欢这一套。难得回来一趟,你也就不要和她怄气。”
他看了余伯一眼,舒眉淡淡道:“我知道母亲不容易。”余伯一愣,之后也笑起来,道:“嗳,是我不好,还想着你是小时候,总爱调皮捣蛋!这人身体一倒,心性倒上来了,总想着自己是年轻的时候,你也还是我的小少爷。最近赶着你快回来了,连梦里也常常看到小时候的你。”
杜段生听到这句话,心里突地酸楚起来。余伯是十分忠心的仆人,自小就跟了老太太,先照顾他父亲,再后来又照顾他。花了一辈子的时间来照顾他们父子两个人,到了如今,自己的儿子却死的死离的离,幸而还有余萍陪在身边,不然他们一家人哪里还得起余伯的这份忠实呵。
那边余伯接着道:“你那时候才那么小——”伸手比划出一个大概,“如今一年才回来一次,也不知道余伯还有几次机会去接你!”杜段生又是一阵心酸,勉强笑道:“余伯有时间不如来上海玩一趟。”余伯笑着摇摇头,道:“不啦,不去啦!在乡下呆了一辈子,要是去了上海,就是两眼一抹黑,临了临了,不去遭那份罪!”又道:“也不知道阿冀现在怎么样,一个月都没有来信了。”
杜段生道:“咦,他寄了信回?有没有写地址?”余伯叹了口气,道:“他说原先的公司倒闭了,新进的一家日本公司要求地址保密。外头的世道我是一点也不知道,原来还有这样的规定!”杜段生心中狐疑,却没有点破,默不作声了半晌,最后道:“人平安就好。”吴伯应道:“嗳。外头不安稳,他从小没什么心眼,也不知道在外头会不会受骗,可有吃好穿好。我只想让他回来,可写了信,连往哪里去寄也不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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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头一章后半部分有变动,已删减,改到这一章里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