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段生就着回道:“上海的日本企业很多,有这样的规定也算不得奇怪。等我回了上海,再托人帮你问一问。不要太担心。”余伯听到这话,松了口气,叹道:“你答应的事,吴伯总是放心的。要是见到了他,就说我和他姐姐都很惦记。年轻人想要在外头干一番事业,我也明白,只是不要太苦了自己!”又继续道:“再告诉他,他姐姐今年结婚了,他什么时候也带个女孩子回来一起看看。”
这时已经到了家门口,同喜跳下马车去敲门。
余伯止住了嘴,扭头看了看宅门,又扭回来看了杜段生一眼,笑道:“你一回来,我就尽东扯西拉这些个乱七八糟的事。不说我啦,昨天听老爷说,吕小姐一家子要过来,就在这两日,少爷怎么没有跟他们一道走?”杜段生倒怔住了,道:“吕小姐一家要来?”余伯奇怪道:“咦,少爷不知道么?”
难怪父亲最近没有催他去找吕小姐,原来暗地里还有这么一着。他捏紧了拳头,心中一片混乱,正要回答,那边却听见响亮的一句“少爷回来啦!”,这句话像是引起了共振效应,从宅子里一声叠一声地传出来。枣红大门吱呀一声被拉得洞开,随即便见到他母亲的身子急急地闪出了门,后面跟着几个丫鬟。
他母亲还穿着二十年前的老样式,龟背如意锦高领斜襟上衣,裙子下探出小小一双脚,外头罩了件皮毛斗篷。年轻的时候她那一张瓜子脸还算是美的,只是因为老了,脸上的肌肉都塌陷了下去,森森地突出一双眼睛,眼睛下的嘴一张一合,是在叫同喜扶他下车。
他忙道:“不用了!”自己从车上跳了下来。他母亲见了,叫道:“胡闹!这么乱跳,跌伤了可怎么好!”他还在为刚才余伯的话心烦意乱,嘴里淡淡道:“不碍事。”他母亲却道:“怎么在外头学了一身野性子。我当年就说,在南京念大学就好,偏要跑到上海去,念书也就罢了,念完了还不肯回来。上海有什么好?不如回来替你父亲管一管生意!”又道:“眼见是要成家的人,不顾自己,也要顾一顾别人!”
他一听,心下更烦,换了话题道:“父亲呢?”他母亲这才想起让他进屋,犹豫了一下,道:“本来是跟我一起等你回,刚歇下了。你也知道你父亲近年身子一直都不大好,大夫让他晚上要早些睡。”
睡了倒好!杜段生想着,道:“坐了一天车,我累了,也想早点睡。”他母亲一愣,道:“那也要等先吃过晚饭呀!”他道:“我在火车上吃过了。”他母亲道:“火车上那些东西怎么行?”说着就二话不说吩咐佣人去准备桌子,杜段生只好跟在她往堂屋走。
如果光只是坐车,其实也算不上累,只是一进这杜家宅子,他就想往自己房间里躲。旧式的江南大宅,原本设计的格局是供一大家人住的,容得下妻妾成群。最鼎盛的时期,宅子里住着老太爷十来个姨太太,家里的小孩子闹成一团。后来老太爷一死,老太太就把家中的姨太太们都给安顿了出去。这原本是不合祖制的一件事,当年老太太宣布这个决定时,引得族里一片哗然,更不必提姨太太们的反应,一哭二闹三上吊,更有人领着孩子来威胁。要她们走,她们就要死,死了也要带着杜家的血脉一起死!
老太太不怕威胁。怕什么?她父亲当年是殿阁大学士,正一品官,她在繁华的京城长大,什么没见过?连老太爷都要让她三分,她还会害怕这些个乡村野夫疯婆妖女不成?老太爷尚在的时候是一回事,可她太明白,女人成堆的地方,总免不了勾心斗角杀人投毒的荒唐事,若是以后自己也死了,难免有人想要争家产。她的一辈子过了大半,不要紧,可儿子尚小,她不保护谁保护?
那一天杜家男女老少都记得,当着一帮姨太太的面,老太太只抛下一句话:“你们谁也不要闹。出了杜宅,仍是杜家的人。可要是死了,谁也不要想进杜家的祖坟!”平日里老太太向来不大说话,一开口,就是震天骇地。姨太太们一时都怔住了,还有小孩子被母亲抓疼了在哼哼唧唧地哭,没哭上两句,又被母亲打了一巴掌,哭得更厉害了。老太太看了一眼,淡淡道:“知道你们心里委屈,也不要拿小孩子来发脾气。都是服侍过老爷的人,我绝不会亏待。”说完转身便走,留下了一帮子鬓乱钗横的女人在原地发呆。
她说到做到,替她们置了小屋,每家都发了丰厚的贴补。
最嘈杂的几日过去,大宅里顿时安静下来。她经过回廊,偶尔也会不习惯,总疑心拐角处会突然窜出一个影子。家中的佣人辞了大半,剩下的大多是随她陪嫁过来的,她看着他们,想起自己年轻时候的日子。
她才十六岁,她母亲只是个姨太太,可是家里的几个女孩子,偏偏她最得宠。老太爷当年二十八岁,正是年轻有为的时候,到她父亲家里来拜访。她当年多美啊,是春天,穿着鹅黄色小衫,正往一个姐姐头上插着花。那时时兴假袖口,她的手臂藏在三幅华丽的窄袖下,修长而细巧地延伸到光耀的珠钗间。这时她父亲叫她,她一回头就看见了她未来的丈夫,而他也在看着她。她平时是多么大胆的女孩子,可竟然手一抖,将花落在了地上。
这是他们第一次见面,而第二次见面就是在洞房花烛夜里了。她的脸躲在金织银绣的盖头里,眼前一片红色,将她的脸也烧得火烫。上次见面之后,没有隔几天,她就听父亲说自己要嫁人了。她开始还觉得委屈,眼泪就要落下来,父亲却告诉她,是她在花园里见过一面的男人,她愣了片刻,顿时羞得逃回了自己的房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