闺蜜情这个东西,很难讲得清楚。乔月白同董依真原是天南地北的两个人,再回忆初次见面,甚而连印象也不分明了。两个人非常亲密,靠在一起,手心贴手心,脸面贴脸面,只这中间又模糊隔了层毛玻璃,于是身体的温度大多都叫玻璃隔了去。
董依真家境不错,从小接受西式教育,难免有些刁蛮任性,爱耍弄风情。这些小脾气平日里看来,都是活泼可爱的,只是有时做得过了,便叫乔月白觉得不耐烦。
这天下了课,董依真约乔月白一同去逛百货公司,刚走到校门口,却看见艾伦从一辆汽车里钻出来,朝董依真招手,叫道:“爱丽丝!”董依真同乔月白牵着手走过去,促狭道:“咦,你什么时候弄了这么一只铁皮箱子?”艾伦笑道:“才买好,这就来给你献宝。”
董依真听了很高兴,却偏道:“哪里知道你都载过了多少人,还要在我面前演稀奇。”
罗伯特从另一边的车门里下来,目光浮浮略过乔月白的脸,才对董依真笑道:“这话太冤枉艾伦同学了,刚一路他都在讲爱丽丝喜欢不喜欢这,喜欢不喜欢那,这下好载爱丽丝去兜风了,把我给忽视得一干二净。”
几个人站在车边聊了两句,董依真道:“我和月白要去百货公司,到车上再说罢。”才坐到车上,艾伦要吸烟,董依真不让,艾伦道:“顶霸道,哪里有男人敢娶你回去。”他本是开玩笑的一句话,却叫董依真认真听进去了,发脾气要下车。
艾伦这天来本是为了哄董依真开心,见她不领情,又胡乱发脾气,现下也有些不耐,将车在路边停下了,道:“你想下便下罢。”
董依真一把拉住乔月白,气哄哄地下了车,车门也不关便要走。罗伯特在车里低声劝艾伦道:“爱丽丝就这么个脾气,你又不是不知道,哄一哄不就好了,怎么也犯起倔来了。”艾伦原也有些后悔,又听见罗伯特这样说,于是急急跳下车去道歉。
董依真不理,仍拉住乔月白噔噔噔往前走。
艾伦只好朝乔月白使眼色,乔月白也觉得董依真有些过分,左右为难,最后只得笑道:“爱丽丝,你慢点走,我脚脖子都要扭到了。”见董依真的步子缓了缓,乔月白又笑道:“哪里来的这样大的脾气,成了母老虎,总归欠好看。”
听见母老虎三个字,董依真脾气又上来了,一把甩开乔月白的手,嚷道:“你喜欢他不是,偏替他说话!”声音太大,吸引得街上的行人都朝这边三个人望过来,乔月白觉得十分尴尬,也生气了,道:“并不要扯上我,明里暗里,你念叨了多少次艾伦,想讨人喜欢,好歹也就不用这样任性!”
董依真再不说话,将脖子上的项链扯下来,一把掷到地上,扭身拦了辆黄包车,走了。
那条项链原是乔月白送给董依真的生日礼物,此时哐啷一声沦落下地。细细的链子还零零落落反射着余晖的光彩,小熊坠子上头刻了她们两个人的名字,右边半只耳朵不见了,灰扑扑地趴在灰泥地面上。
艾伦呆在一旁,罗伯特却连忙从车上下来了,急急走了几步,低头就要去捡那条链子。
乔月白气急,道:“丢都丢了,还捡什么呢?”罗伯特愣了愣,又站起身来,道:“我和艾伦送你回去。”她原想推辞,却想省去争执的力气,便上了车。
待回到家,乔月白在床上郁郁地躺了一会儿,又烦躁不安地起身走到桌前坐下,从屉子里抽出一张信纸来。思吟了片刻,低头直刷刷写下一封信,写完又读了一遍,只觉个字铿锵有力,掷地有声。她本想立马去寄信,又想起晚上邮政所不开门,邮票也没有了,踌躇片刻,将信折了夹进一本旧杂志,塞进屉子里。
从窗户口望出去,正对着另一扇窗户,那边的灯是熄的,窗户里印出了她的一个黑黑的轮廓。乔月白在桌前伫了半天,又从屉子里把信拿出来,再读一遍,却生了丝丝缕缕的悔意,心下念出董依真的许多好来,可想起今天的事情,心中依旧觉得很委屈,哪里有人任性到这般地步!
残了半只耳朵的小熊像一只幽灵,在她的思维里现了隐,隐了现。乔月白捡起桌上的笔,当当地在桌上敲着,终于下了决心,并不打算将信寄出去了,总不要叫她们的友情没有了转圜的余地。再静默了片刻,点上一支火柴,将信在窗外燃了,纸张的余灰缕缕扬扬地消失在黑暗中,有些返身钻进了屋子,落在桌上,似一块小小的胎记。
到了第二天,乔月白去学校,董依真却没有来。
问了问同学,却也没有人知道。直到下过一堂课,乔月白刚出教室,竟看见董依真家的吴妈吧嗒吧嗒地走在校园路上,穿着一件灰紫短袄,棉花塞得太厚,裹得吴妈身子被直统统地拄着。乔月白微一跺脚,走过去了,叫道:“吴妈。”
吴妈崩着一张脸回过头来。董依真昨晚上心情就不大好,把她骂了一顿,早上又说是病了,不肯来学校。先生太太急得不得了,赶紧催佣人去请医生,又派她来学校给请假。一通电话便解决的事情,偏还要她来跑一趟,烦也要烦死。
看见她,认了半天,才想起来是董依真生日里来过的一个同学,却不记得她的名字。乔月白忙介绍道:“我叫乔月白,是爱丽丝的朋友。”吴妈见她穿得很简单,想来不是什么重要的人物,敷衍道:“乔小姐好。”乔月白吐了一口气,问道:“爱丽丝今天怎么没有来?”
一句话问到吴妈心烦处,抱怨道:“也不晓得怎么搞的,昨天下午回来就不对劲,晚上还出去了一趟,今天一早又说病了。”
乔月白心里被哗地泼了一盆水,很不安,生气也好委屈也好,一股脑转成懊恼,怎么就病了。面上却没有显露出来,道:“那代我问一声好。”吴妈应了声,接着道:“平时身体都好好的,说病就病。我们做下人的也跟着不安神,一会儿没伺候好,还要遭骂!”
董依真的脾气,乔月白再明白不过的,知道吴妈一定是挨了骂,现下抓住她了,便撑起劲儿地发牢骚。但是她却并不想再听,笑道:“吴妈毕竟是顶辛苦的。嗳,我还有课要去上,怕要迟了。”
吴妈才想起并不知道乔月白的底细,虽然看起来不大像,可是万一将她的话捅到了小姐耳朵里,骂免不了又要挨上一顿,这才收了口,道:“乔小姐功课要紧。”乔月白笑了笑,转身走了,刚走两步又回过头来,道:“跟爱丽丝讲一声,我下学了去看她。”吴妈庆幸自己并未多说话,答道:“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