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成回家吃了晚饭之后,又去了王老爹家里,把脏了的衣服归拢归拢全拿了过来。
既然手上的伤已经无碍,关成也就不再拖延,坐在程家后院一件一件的搓洗。
程家和王老爹做了近三十年的邻居,两家的关系一直很好。打从程大牛小时候,他的父母对王老爹就很照顾,后来程大牛娶了媳妇儿,生了闺女,再后来老两口去逝了,王老爹也越来越老,但是程家人对他的照顾始终如一。
王老爹很欣赏老程家人的性格。想当初自己刚住到这里,庄中有一部分人排斥外乡人,老程家却对他这个邻居很热情。
后来自己显露出治疗外伤的本领,许多村民改变了态度。老程家的人还是同样的热情,无增无减,始终如一。
王老爹看出来了,这家人就是这么有性格。对你好就是对你好,跟你有多大本事无关。
几年前,关成被程大牛收养之后,也跟着程家人一起照看他,常常去帮他干活。
在关成看来,王老爹就像是自家的爷爷,为他洗几件衣服不在话下。
王老爹也很喜欢这个勤劳的孩子,对他很是疼爱,老少之间十分亲厚。
关成洗完衣服晾好之后,感觉很累。毕竟傍晚那一阵折腾,又耗心神又费体力,王老爹虽然能治好他的伤,却不能帮他恢复体力和精神。
他将木桶搬进房间,兑好热水洗了个澡,又将一切收拾妥当,这时已经困得不行,脑袋沾上枕头便睡着了。
“大牛,你有没有后悔把小成带回家?”深夜,程婶躺在床上,和丈夫说着话。
“怎么突然问这个?你嫌他累赘了?”程大牛侧过了身,借着从窗户纸透进来的微光,有些疑惑的看着妻子在黑暗中模糊的脸。
“没有,我就是问问。村里有人总是看小成不顺眼,连着对咱们也越来越差。今天的事情,明眼人一看就知道谁对谁错,却没有一个人肯帮着咱们,这样下去,还不知道以后会闹成什么样,所以我想问问你有什么打算。”程婶的语气很平稳。
可是多年的夫妻,程大牛还是听出她心底的担忧。
程大牛轻轻拍了拍她的手,柔声安慰:“别担心,不会有事的。小成一向老老实实的从不惹事,他们不高兴又能怎么样。现在小成已经长大了,等再过两年长成个壮小伙子,那些家伙就更不敢乱来了。日子只会越来越轻松,放心吧。”
听丈夫这么说,程婶的心里头的确踏实了许多。
程大牛又说:“老婆,小成这孩子能吃苦,又懂事,你看看他这些年,被人追在身后说那些难听的话,他都是能忍就忍,还不全是为了不给咱们添麻烦。这样的好孩子,咱们无论如何也要帮衬一把。”
程婶轻轻点了点头,枕头里的稻壳在她的动作下发出轻微的沙沙声。听丈夫说了那么一番话之后,她的态度也更坚决了。
“说的是,得帮。咱们就一直照顾到他长大成人,能自己过日子的时候。”
程大牛仰过身去,缓缓合上了眼睛,思绪回到了五年前晚秋的一天。
那一天,他去县城里进货。
赶车到县城的时候已经是中午,进城不远有一条街上饭馆多得是,程大牛像往常一样,驾车去了那里。
来到一家走顺脚的饭馆门前,程大牛看到一个小男孩背着一捆柴,站在门外等候。柴其实不算多,但是相对于压在下面的小小身影来说,却已经不算少了。
男孩十岁左右,头脸上微有尘土,但是这些尘土并不能遮盖其皮肤和头发原本的整洁,瞧得出来,这些尘土都是新沾上的,他平日里一定经常洗头洗脸。
他的衣服还算干净,穿得也很整齐,只不过有些单薄,不是应季的衣服,而且略有些破旧。
男孩一脸饿相,探头往饭馆门里头张望,表情略现急切,但顾盼间却是目光端正,气度沉稳,与他的年纪和现状颇不相符。
程大牛打量着那男孩,怎么看怎么觉得别扭,这孩子全身上下,由内到外,从衣着到气质,处处都是那么的不搭。
这时候,店伙计走到门外,手里拿着两个白面馒头,对那小男孩说:“放在边上吧。”
小男孩将背上的柴禾解下,贴着墙根放好,从伙计手中接过馒头,迫不及待的咬了一口,匆匆嚼了两下,就硬生生的往肚里咽,咽下之后,立刻又咬第二口。他一边吃,一边左右看,好像在提防着什么。
程大牛正觉得他的举动有些奇怪,忽然看见街边转角处冲出两个叫化子,朝着那男孩跑来,他们年纪不大,约莫十七八岁。
那男孩看到叫化子现身,抱着馒头就跑,一边跑还一边努力的将馒头往嘴里塞。可惜他人小腿短,那两个叫化子又是早有预谋,男孩没跑出几步就被追上了。
前面的那个叫化子一跃而起,向前扑出,双手狠狠的推在男孩的背上,男孩扑倒在地,两个馒头掉在了地上,那叫化子捡起那个没被咬过的馒头,拔腿便逃。
程大牛勃然大怒,想都不想,跳下马车甩手就是一鞭。
“啪!”鞭子抽在那叫化子的背上。
“嗷!”叫化子一声惨叫,脸上又是痛苦,又是惊恐,脚下混乱,摔了个跟头,刚捡的馒头又滚到地上。
程大牛跑了过去,朝着他又是一鞭,打得他又是“嗷”一声惨叫。
另一个叫化子看到这情景,哪还敢再捡馒头,绕过程大牛,连同伴也不管,一溜烟跑了。
“要不要脸?要不要脸?不干活白吃也就罢了,还抢人家小孩子的东西!”程大牛一边斥骂,一边抽打,打得那叫化子嗷嗷直叫。
连打了几鞭子,又踢了一脚,才算解气,停下来瞪着那叫化子。
那叫化子挣扎着爬起,一瘸一拐的跑远了些,回身大骂:“我操你妈,你他妈的是什么东西,关你屁事!”
程大牛朝着他迈出一步,那叫化子忙转过身,顾不得身上的疼痛,踉踉跄跄的逃跑了。
程大牛没有真的追,毕竟拉货的马车还在这里,他走不开。
扭过头,刚好看见那小男孩捡起馒头,拍了拍上面的泥土,递到嘴边咬了一口。
程大牛拉住马缰,朝着小男孩叫道:“哎,都那么脏了,别吃了,大叔再给你买一个。”
小男孩摇了摇头说:“不用了,谢谢您了。”一边说一边继续啃着馒头。
程大牛将马车拴在饭馆门前,对小男孩说:“小兄弟,我请你吃饭,你跟我进来吧。”
小男孩仰起头,有些疑惑的看着他。
“怎么?不愿意么?”程大牛对男孩的举动感到很诧异,这小孩子明显饿得厉害,听到可以吃白食应该两眼冒光才是,可他却是这么一副疑惑的样子。
男孩问:“你为什么要请我吃饭?”
“怎么了?就是想请你吃饭,有什么不对么?”程大牛觉得有趣。
“我妈说,人要是不干活,就不该吃饭。我又没给你干活,不能吃你的东西。”男孩手里捏着馒头,一双眼直视着程大牛。
“哦?那你妈妈呢?”程大牛更好奇了,究竟是个什么样的女人,能养出这种有骨气的儿子。
男孩低下了头,稚嫩的脸上显现出些许的悲伤和迷茫,过了一会儿才说了声“不知道”。
程大牛忽然觉得一阵心酸,他想了想,说:“我是从老油庄来的,老油庄知道么?”
看见男孩摇了摇头,于是指着城门的方向,接着说:“就是咱们县里的一个庄子,在县城外,离得不远。我一会要去进货,得有人帮着搬东西,你给我搬东西,我请你吃饭,怎么样?”
男孩一听他这么说,笑了起来,忙不迭的点了点头。
程大牛将男孩带入饭馆,因为男孩的脸和衣服有些脏,为了避免惹得别的客人不高兴,就找了个附近没人的角落坐下,叫了些饭菜。
男孩有好些日子一直都在干噎馒头度日,菜的味道好久都没有尝过了,第一盘菜刚上桌,他就一个劲的吞口水。
“你先吃,不用等我,我去柜台一趟。”程大牛说着,离开了座位。
“金掌柜,”程大牛到了柜台前,朝掌柜笑着打了个招呼,侧过脑袋眼角偷偷朝着小男孩的方向挤了挤,低声问,“你认识那个孩子么?”
金掌柜顺着他的动作瞧了一眼,收回目光又看向账本,轻轻叹息说:“那孩子就是咱们县里的,几个月前,爹妈忽然就不见了,到现在一直没找到。后来他的房子也被人占了,把他赶了出来。他现在没房子没钱,就天天到城外的林子里捡些柴禾换饭吃。”
“什么人把他房子占了?”程大牛有些恼火,皱起了眉头。
“唉,老弟,这事咱们不说也罢。”金掌柜避开了他的目光,看向手底的账本,说话的声音压得很低。
程大牛闻言叹了口气,他明白,有些事,他一个普通老百姓是管不了的,只能在心里为那个孩子感到不公。
金掌柜看了一眼沉默的程大牛,又说:“要说这孩子,真是个有种的。从来不肯吃一口白食,每顿饭都是用柴禾换来的。他白天捡柴禾,晚上就四处转悠,大家伙可怜他,就轮流让他到柴房里将就一宿。他也懂事,进了柴房就老老实实的睡觉,从来不乱跑,真是个好孩子啊。唉,就是命不好。眼下一天比一天冷,也不知道他能不能捱过去。”
程大牛听得一阵阵难过,忽然问道:“这么好的孩子,怎么没有人收留?”
“这个……”掌柜的有些尴尬,遮遮掩掩的说,“收留一个孩子,那可不是小事,不是轻易就能够决定的。”
程大牛点点头,也知道自己问的冒失了,回头看了一眼,这时候,那男孩正在不停的往嘴里填菜,嘴巴嚼得飞快,看他那副样子,这段时间的确是饿惨了。
程大牛为免男孩尴尬,匆匆瞥了一眼就把头转回来了,但是男孩狼吞虎咽的情景却始终停留在眼前。
这个年纪,很多孩子甚至还什么都不懂,在家里让父母照顾着享福,他却要流落街头。
难得的是这孩子肯自己辛苦干活,用一双手换饭吃,真是个好样的。
可是,他偏偏又被那些不劳而获的乞丐欺负,连到了嘴边的馒头都保不住。
程大牛发了一会呆,忽然抬起头,对金掌柜说:“这孩子我收养了。一会烦请老哥你叫上几个熟悉这孩子的兄弟,咱们一起去官府把手续办了。”
“老弟,你可想好了,这可不是闹着玩。不先跟婆娘打一声招呼么?”金掌柜很是吃惊,瞪大了眼睛看着他。
“没事,她会答应的。”
就这样,男孩跟着程大牛来到了老油庄,这一住就是将近五年。
这五年里,男孩一直很勤快,从来不闲着,每天都要帮老程家干活,杂货铺里的活他要干,田里的活他也要干,程氏夫妇时常劝他干活不要那么实在,得学会偷懒,他也不听,从来不糊弄。
程大牛曾和老婆算过,凭这孩子干的活,如果付他工钱,不但能抵了每天的食宿,还要余下很多。这么努力,这么勤恳,虽然对方只是个孩子,程大牛却是打心坎里佩服。
就为这个,程大牛也不愿眼睁睁看着他受人欺凌,无论如何,也要把他养大。
“睡吧,别想了。”程婶的话从身边轻轻传来。
老夫老妻了,她听得出丈夫没睡,还在想着心事。
“嗯,睡吧。”程大牛应了一声。
两口子再没有说话,渐渐睡去。
整个老油庄都在夜色里安眠了,谁也没有看到在黑色的天空上,突然出现了几十个黑色的影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