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老爹这一番话说完,赵老三和李母都不回应,其他的人也默不作声,门前的街道变得异常安静,连附近人家厨房里传出来的锅勺碰撞声也能听得清清楚楚。
村民们下意识去看赵老三和李母二人,被众人这么盯着瞧,饶是二人脸皮厚如城墙,这时候也不免有些招架不住,面红耳赤,瞧向王老爹的眼神已有些不善。
王老爹将二人怨恨的表情看得明明白白,却是镇定自若,完全没将他们放在眼里。
这时,村民们的态度发生了变化,他们不再像之前那样漫不经心的看热闹,眼神都变得警惕起来,紧紧盯着赵老三的举动。
赵老三的名声恶得很,庄里没有人愿意和他为敌。可如果是为了王老爹,大家伙倒不介意联合起来跟他干一架。
李母和赵老三似乎感觉到了气氛的变化,向左右看了看,瞧见大伙的神情,又看了看坐在墙根下有恃无恐的王老爹。
其实,不必村民们如此警惕,他们两个现在也不敢把王老爹怎么样,毕竟儿子的伤还要着落在他身上。
李母收起了凶恶的神情,换作一副委屈气苦的模样。
她把李铁柱拉到身前,托起他的右手,指着他那根包裹得像个蚕蛹似的中指,向王老爹说:“就算是我们孩子动手在先,可是小孩子的玩闹,哪有下那么狠的手的?您看看,我们家铁柱伤得多重!”
程大牛一听这话就不干了:“玩闹个屁!少他妈的说那些屁话,说的你们孩子跟个好东西似的。玩闹有骑人的么?有踩人的么?别光说你儿子伤的重,我们家小成伤得有多重你们看到了么?你儿子伤重也是活该,谁让他先动的手!”
李母愤恨的瞪向程大牛,张口便要开骂。
“哎哎哎,别吵别吵!”王老爹颤巍巍的摆了摆枯瘦的手臂。
李母不敢得罪这个老头,只好把到了嘴边的话又咽了下去。
王老爹对李母笑着说:“不要吵了,不就是受伤了么,这个好说,不是还有我么。来来来,让孩子过来,我给看看。”
李母的脸上阴晴不定,不但没有高兴,反倒有些不情愿似的,她没有回答王老爹的话,一对三角眼瞄向杂货铺里的关成。
王老爹瞧着她,嘴角似笑非笑的勾了勾,招手催促:“哎,你磨蹭什么啊,自己儿子受了伤,你这当妈的也不着急?你不心疼他啊?”
王老爹把话说到这个份上,李母的脸色又变得无比难看,双眼中光芒凶恶,好似毒蛇一般。
王老爹对她的眼神视若无睹,仍在微笑着向她招手。
李母无奈,只好忍着气,领着李铁柱走到王老爹面前。
王老爹指着李铁柱的手说:“先把布条除下来。”
李母将布条一圈圈解下,王老爹先托起李铁柱的手,左翻翻右翻翻,看了一会,再瞧瞧他那张被踹得又青又肿的肥脸,接着在脸上轻轻抚了抚,随后轻松的说:“小意思,很容易就能治好。来来来,先把这颗药吃了。”一边说,一边从怀里掏出一个纸包的圆球,递到李铁柱手里。
村民们对此都是见惯了的,无论谁来找王老爹看伤,不管你是伤在哪里,也不管你是伤得多重,总之,他就给你这么一颗药丸。要说这颗药还真是神奇,居然能够包治百伤,不知道是他的什么独门秘方。
李母从儿子手里拿过纸球,将纸剥开,把里面黑乎乎的药丸喂到儿子嘴里,药没什么味道,也没有什么黏劲,就像是一团松散的馒头渣子,李铁柱很容易就把它嚼碎吃下去了。
“行了,把手指再包扎起来吧,今天晚上别乱动,明天一早起来就会好的。”王老爹向李家母子交待了一句,又朝着赵家父子招了招手,“赵老三,让你儿子过来吧,我给他也一起治了。”
赵老三的脸上也有几分不情愿,但是王老爹一再催促,最后也只好带儿子走过去。
王老爹伸手去抚赵溜子的脸,查验他的伤情。
他在赵溜子受伤的左脸上这边抚一抚,那边摸一摸,用他那浑浊昏黄的老眼将赵溜子细细的看了一会,这才收回了手,然后还是从怀里掏出个包装风格一样的纸球,笑着说:“把它吃了吧,明天就好。”
赵溜子将药丸拿过来,拆开纸包,吃了下去。
王老爹说:“行了,各位该回就回吧。这件事情前因后果已经很明白,不要再闹了。”
李母张嘴还要再说,王老爹抬起手将其制止,目光变得凌厉起来,盯着对方说道:“今天这事,你们就不要再争了。谁是谁非,咱们各人啊,心中明白。老头子就敢把话放这,肯定不是小成的错,谁要是再找他麻烦,就是跟我老头子为难。”
关成此时就在杂货铺里,听到王老爹的话,忍不住热泪盈眶,嘴唇紧紧的抿在一起。
王老爹话声未停:“再说了,我刚才也听见了,事情发生的时候,还有其他的孩子在场,只要问问就能清清楚楚。你们真当别人都是傻子,分不出真话和假话么?所以我奉劝你们不要再无理取闹,否则我就把里长叫过来,给咱们断个公道。”
王老爹盯着李赵二人,越说到后面,神情就越是严厉,虽然他已经是个风烛残年的老人,这一刻所展露出的气势却极强,令宵小望而退步。
李母和赵老三的脸色都变了,显出了些许惊慌,之前的气焰消散得一干二净。
王老爹又说:“回吧。明天两个孩子的伤也好了,这件事情就到这吧。大家伙各退一步,求个安宁的日子。嗯?”
这一番话的语气可就缓和多了,算是给了对方一个台阶。
有村民跟着劝说:“是啊,伤也治好了。看在王老爹的面子上,算了吧。”
“对啊对啊。”
李母和赵老三虽然不甘心,但是看到王老爹执意要阻拦,而且这么多村民都向着王老爹,只能让步,带着儿子灰溜溜的走了。
赵老三临走时回头看了一眼,那眼神里,对关成、对程大牛、甚至对王老爹都表现出深深的恨意。
闹事的人都走了,看热闹的人当然也不会留,村民们一边离开一边向王老爹告辞,却没有人和程大牛说一句话。
关成在杂货铺里看着这一幕,心头针扎一样疼。因为自己,庄里的乡亲已经将冷漠和屈辱都施加在了程叔的身上。
村民们离开后,程叔轻轻吁了口气,挺直的身躯也在一瞬间微微垮塌下来,关成见了,似乎感觉到了程叔肩背上所承受的重压。
这几年,程叔为了自己,真的是太辛苦了!
他走上两步,朝着程叔的背影跪了下去。
程叔听到声音,回身一瞧,吃惊的问:“小成,你干什么?”走进来想要扶他。
关成额头触地,哽咽着说:“程叔,是我连累了你,我害得你和庄里的乡亲们不和。”
程叔扶起了他,微笑着说:“傻孩子,你想多了,没有的事。你看,手又弄脏了,快去洗洗,准备吃饭。”
他拍了拍关成的肩膀,又走到门外向王老爹说:“王老爹,今天真是多谢您了。”
王老爹面带微笑,赞赏的说:“程小子,你不用谢我。你是个好样的,我很佩服。你们该吃饭了吧?快去吧,忙了一天了,别挨饿。我回家了。”说着就要站起。
关成忙跑了出来,两手在裤子上擦了擦,扶住王老爹的肩膀说:“王老爹,我扶您回去。”
“好好,有你扶着我,我走起来就容易多了。”王老爹一看到关成,笑容立刻和蔼了许多,他也不跟关成客气,痛痛快快的由关成扶着,一老一少缓缓的向医馆门口移动。
王老爹走路不是一般的慢,他腿上的肌肉已经没有多少力气了,抬不起脚,要一点一点交替着往前蹭,关成每迈出一小步,他都要蹭好久才能走出这一小步的距离,所以关成每迈出一步之后都要等他好一会。不过关成却是耐心十足,就这么等一会迈一步,一点一点的,总算是捱到了医馆的门口。
王老爹独自一人居住,家里没有什么家具摆设,房子结构也比较简单,和程家很不相同。
程家因为要开杂货铺,人口又多,所以房间多一些,但是王老爹家只有前、中、后三个房间。
前屋用作医馆,专门接待伤者。
中间是卧室。
北屋是厨房,厨房北门外面是院子。
关成将他扶到门里,又慢慢扶他挪进卧室,坐到床上。
屋子里没有点灯,王老爹家南面的窗户总是关着,窗户纸挡住了光,仅有开着的北窗透进一些光亮,到了晚上就会显得灰蒙蒙的,有些昏暗。
王老爹坐稳之后,拉住关成的手说:“你也受伤了吧,来来来,我给你看看,吃点药,再推拿推拿,很快就会好的。”
关成点头说:“好。谢谢您了。”
王老爹笑着说:“你这小子,跟我还说什么谢。来,先把药丸吃了。”
他伸手入怀,再伸出来之后,掌中多了一个纸球。
关成接过纸球,取出里面的药丸吃下,先去点燃了北窗下大桌上的蜡烛,又去贴东墙的小桌边搬来一把椅子,坐到王老爹的对面。
王老爹抓起他的左手,在伤口周围轻轻按揉了一会,又换过他的右手,用同样的方式按揉,接着是脸上、胸口。
王老爹将关成身上受伤疼痛的地方全都轻轻按揉过之后,笑着说:“行了,用不了多久就会好的。你回去吃饭吧。”
关成站了起来,抬起手掌看了看,浅的伤口已经痊愈,深的伤口也结出了深褐色的痂。轻轻握了握手掌,已经不疼了,不觉露出了微笑。
王老爹妙手回春的本事,关成向来是十分佩服的。他曾请求王老爹收自己为徒,学些医术,但是王老爹说不收徒弟,关成虽然心中惋惜,却也只能作罢。
王老爹说:“好了,你回去吧,累了一天了,该饿了。”
关成感激的说:“谢谢您,那我先回去了,吃过饭之后,我来拿您需要洗的衣服。”
王老爹微笑着说:“不忙,你养好了手上的伤再洗也不迟。”
关成将椅子搬回原位,离开了医馆。
王老爹目送他走出卧室,又听到南屋传来轻轻的关门声,脸上的笑容渐渐收敛了。
就在他表情恢复平静的一瞬间,身上竟似乎散发出一种上位者的霸气,与平日村庄老医师的慈祥和蔼形象判若两人。
他右手轻轻招了招,桌上的茶杯和茶壶竟然飘浮起来,飞到他的面前。茶壶倾斜,茶水从壶嘴流出,斟满茶杯,又缓缓飞回,落到桌上的茶盘当中。
王老爹伸出右手拿住了飘在面前的茶杯,啜了一口,望着对面空荡荡的墙壁出神。
品质不佳,学了本事……徒增祸害。
心性不坚呢,根本也谈不上修行。
这孩子嘛,心地善良,性格坚毅,要品质有品质,要心性有心性。不如把他收为弟子,或许……或许……
王老爹咂了咂嘴,品着茶水中淡淡的香味,目光闪烁不定,心下不住的思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