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谓的大广场，不过是老油庄中间的一块空地。
空地由石砖铺平了，逢年过节有个什么祭祀活动，或者庄上富户有喜事请县城里的戏班子摆台唱戏等等，这类热闹大事都会在这里办。
关成到了大广场的时候，看到里面零零散散地站着很多人，大致瞧一瞧，差不多有一百来个。
放眼望去，凭人们的神情和所站的位置，即可知道谁家有事，谁家无事。
大多数人或三五成群，或独自站立，松散地分布在广场上，脸上虽有些许恐慌，却无焦急之色，一看就知道他们家中无人失踪，来这里不过是为了打探消息。
另有十来人则聚在广场东边，在几个民兵的监督下排成长队。这些人的脸色看上去可就没有那么轻松了，不仅有害怕，更有深深地担忧。
关成看到他们的表情，就能体会到他们心中的感受。和自己一样，他们也正在因为亲人失踪而焦虑。
队伍前面摆放着一张桌子，桌面上铺着白纸，其后坐着一个二十多岁的年轻书生。
排在队伍最前面的人正在说话，书生执笔端坐，每当桌前的人嘴唇动一动，他便在纸上写下几个字。
前一个人说完之后，让到一旁，后一个人接着站到桌前。书生的手接连书写，纸上的字渐渐多了起来。
桌边站着一个五十来岁的男人，穿着体面，头戴方巾，灰白袍子，装束与寻常农家人大不相同。
他站得笔挺端正，体格比起粗壮的庄稼汉显得有些单薄，但那气势派头可比在场的任何人都强了不知道多少。
这人便是本地的里长，虽然没品没级，却是老油庄里唯一的官。
四个身穿褐色短衫的魁梧民兵守在广场四角，不停地叫道：“家里有人不见了的，都过去排队，把名字报上去。”
关成本来就有去东边排队的意思，听到民兵这么说，更不犹豫，立刻走到那一队人后面排着。
站在队里，探出头瞧着前方，看见书生露出半边身子，手臂轻微地晃动，正在书写。
尽管明明知道他已经写得很快了，关成的心里仍有些许焦急。
“啪！”正在出神，忽然一股大力抽在脸上，响声既脆且亮，在广场嗡嗡的嘈杂声中显得格外清晰。
关成脸上一阵火辣辣的疼痛，耳朵里也被震得嗡嗡作响，尚未明白发生了什么，就在一阵耳鸣中模糊地听到一声“滚开！”
接着，一股大力推在他脖子上，推得他趔趔趄趄、斜着身子窜出好几步，险些栽了个跟头。
关成好不容易才站稳，回头一瞧，瞧见一个中年汉子站在自己刚才所站的位置。
这汉子就是昨天晚上来杂货铺门前闹事的赵老三。
“嘿嘿嘿……”
“哈哈……”
广场上的人们听到耳光的声音，停止了交谈，纷纷朝这边望来。看到关成的狼狈相，许多人笑出了声。
关成听到这些嘲笑声，向四周看了看，迎着他的，是那些毫不掩饰的鄙夷目光，还有轻蔑微笑挑起的嘴角。
他咬着牙，愤怒地望向了赵老三。
赵老三也正在看着他，见他转过来，便瞪起眼睛说道：“你他妈的算是哪里的，这庄里有你该站的位置么？哼，爹娘都不要的野种，不如趁早滚得远远的，找个没人的地方自己死了得了。”
说完，眼皮一耷拉，将目光转向别处，那模样，就好像关成是世上最脏最贱的东西，再也不想多看一眼。
好端端的，忽然就受到这么一番羞辱，关成气得小脸涨红，全身发抖。
整个广场安安静静的，无人交谈，都在看着关成。
许多人面露冷笑。
也有许多人心下恻然，看向关成的眼神中不免透着些许同情，但是谁也不敢站出来替他说一句话。
在老油庄，帮关成说话，不是什么明智之举。
排队报名的人却不像围观者那样悠闲，他们看了看关成这边，又立刻将头转向前方，把注意力放到书生那里。此时此刻，找到失踪的家人才是当务之急。
关成瞪着赵老三，拳头紧紧地握了起来。
赵老三眼珠向右一斜，目光在关成的拳头上一扫，又转过头直视着他，冷冷地道：“怎么？你还想动手？”
关成转头看了看附近的村民，瞧见他们幸灾乐祸的神情，将火气慢慢压了下来，缓缓松开了拳头。
他知道，在这里，不会有人替自己说话。打架他不怕，哪怕对面是个成年人，他也有把握打赢。可是一旦打起来，就会有别人趁机下黑手，防不胜防，到那时吃亏的还是自己。
“哼，孬种！”赵老三不屑地冷哼一声，又将脸转向了前方。
“呵呵。”围观者中有人发出了轻蔑的冷笑。
“嘿嘿，这小子平时欺负小孩子不是挺厉害的么，现在怎么成了缩头乌龟了。”
“哼，这小野种，也就那点能耐。”
“这小子欺软怕硬，品性太差。程大牛养了这么个东西，就是自讨苦吃。”
议论声渐渐响了起来，完全没有被压低，根本没有回避关成的意思。
听到这些议论，关成只能咬牙忍受。
“哎！吵什么吵！现在都什么时候了！你们没看到这边有多着急么？说话聊天的都一边待着去，别在这里吵！”里长忽然吼了一嗓子，朝着那些冷言冷语的村民们瞪了瞪。
村民们不敢再说，却得意地看了关成一眼，又接着各自低声聊他们的去了。
里长转过来，向关成问道：“小关，老程家也有人不见了么？”
关成点头说道：“是的，程叔……”
他正要趁机把名报上，里长却先说道：“别急，你先等一等，我一个也不会漏掉的。”
关成听他这么说，稍稍放心。他没有再排到队伍后面，而是站在距离桌子不远不近的地方等着。反正谁先谁后都一样，站在外面还能少些麻烦。
书生的字写得又快又工整，报名的进程很快。
报完名的人一个一个地退开，却不肯远离，逗留在桌子周围，伸长了脖子朝里面张望。
广场的四角都是路口，通往这里的道路共是八条，此刻仍陆续有人赶来，进了广场，得了民兵的提醒之后，过来排到队伍后面。
因为进程快，队伍后面刚添人，排在前面的已经让开，所以队伍并没有排得很长，始终维持在十来个人左右，不过围在桌边的人却是越来越多了。
关成孤零零地站在人群之外，分外显眼。
他心中默数，前后加起来大概排了四十来人，意味着有四十多户人家有人失踪，比起早上听到那青年说的多了一倍有余。
关成万万没有想到会有这么多，很是吃惊，心中也更加焦急不安了。
等到最后一个人报上两个名字之后，里长隔着一众村民望向了关成，说道：“小关，到你了。”
关成急忙将程家三口的名字报上。
书生听了，迅速写下。
里长举目四望，没再看到有人往这边赶，便向书生说道：“起来吧。”
书生起身离座，将座位让给了里长。
里长坐了下来，将名单铺在桌上，伸手在名字上面一个接一个地点过，嘴里轻轻数道：“一，二，三，四……七十八，七十九，八十……”
他越数神色越是严肃，气息越来越沉重压抑，当数到八十多的时候，额头上已出现了密密麻麻的细汗，仿若大难临头。
“……九十七，九十八，九十九。”里长数到最后，一直数到九十九，手指发抖，低着头，半晌没有说话。
这一来，等着他答复的村民们可就急了，问道：“里长，怎么了，你是不是知道什么？到底出了什么事？”
里长仍是低头沉思，对村民的问话充耳不闻。
所有人都在注视着他，希望他能给出一个明确的回答。
片刻后，里长抬起头，瞥眼瞧见了张顺子正在人群外探头向里面张望，便向他叫道：“全庄都通知了么？”
张顺子拎着铜锣挤进人群，点头道：“咱庄里的所有地方我都走了一遍，绝对没漏。”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