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到张顺子的话,里长的脸色越发的阴沉。
张顺子看见他的脸色阴得快要打雷了,慌忙缩到一旁,低下头默默地站着,一点声音也不敢发出。
倒是书生问了句:“里长,这人数……有什么问题么?”
里长理也不理他,从笔架上取过毛笔,左手将名单铺平,执笔在一个名字旁边画了一个小圈。
村民们看到他神色郑重,虽然满心疑惑,却没有人敢出声打扰,都朝着桌上的名单看去。
人群围了一圈又一圈,外面的人看不见,有的伸长脖子,有的往人缝中挤,这个说一声“你让让”,那个说一声“我瞧瞧”。
里长突然抬起眼皮,狠狠地瞪了众人一眼,众人立刻噤声,半点也不敢吵了。
里长又垂下目光,继续给人名做标记。
站在桌边的书生一直在盯着名单,就在里长画圈筛选出十几个名字之后,忽然说道:“这不都是些小孩子么?难怪,难怪我之前就觉得什么地方不对。”
他是土生土长的本地人,对老油庄各家各户的人口情况非常熟悉,之前登记名字的时候,就觉得小孩子的数量未免太多了些。
里长没有理他,继续在人名旁边做着标记,不一会,已经从头到尾筛选出了几十个名字。
他将笔放下,手指点在那些做过标记的名字上,一个一个地数下去:“一,二,三……”
书生跟着他的手指在心中默数:“……十九,二十,二十一……”
数到最后一个,共是三十三人。
这三十三个名字属于庄里的三十三个小孩,最大的还不到三岁,最小的则是一个多月前才出生的婴儿。
书生数了这一遍之后,似乎发现了什么,目光落在了几个少女的名字上面,难道……
里长又拿起笔来,在几个名字下面画起了横线,果然与书生所猜测的一样,这些名字的主人,全都是年轻姑娘。
筛选过后,又数了一遍。
三十三人,还是三十三人,一个不多,一个不少,与孩童的数量相同。
里长面如死灰,双手发抖,魂不守舍地坐了好一会,没有去数剩下的名字。
不过也不用数了,必定三十三人无疑。
书生刚才特别留意了一下,剩下的都是四十岁左右的中年人,有男有女。
九十九人,竟然如此巧合的分成了三类,每一类都是三十三人。诡异的巧合,让书生不寒而栗。
他偷偷瞥了一眼里长,此时,里长的脸色已经惨到不能更惨。
附近的村民一直都在注意里长的神情,每个人都被他脸上流露出的那股阴郁气氛感染,谁也不敢开口,就这么盯着他,广场东边陷入一片死寂。
异常的死寂很快引起了旁人的注意,人们渐渐安静下来,齐齐看向东边,整个广场似乎都变得阴云密布,无比的压抑。
书生见里长半天不说话,有些担心,轻唤道:“里长,里长……”
里长蓦然惊醒,深吸了口气,又将这口气缓缓叹了出来。一时间,他的眼窝似乎陷了下去,好像整个人就在这片刻功夫憔悴了许多。
书生正要问,里长忽然站了起来,说道:“张顺子,去把庄里所有民兵都叫过来集合。”
“是。”张顺子应了一声,急急忙忙地挤出了人群,叫道,“民兵们都过来,都过来,里长让你们都过来。”
广场上的民兵听到他的呼喊之后,纷纷走了过来。
张顺子则跑出了广场,去召集庄里其他的民兵。
里长又向书生说道:“俊杰,交给你个任务。你马上去县城找白大人,就说咱们庄里失踪了九十九口人。”
书生问道:“就这么说么?”
“对,就这么说。叫老张送你去,赶快出发,不要耽搁。”
“是。”书生应了一声,转身离开。
从里长的反应和言语当中,书生觉得他一定知道些什么,而且不仅仅是他,恐怕县守大人也知道内情。不过,不该问的不要问,书生虽然好奇,却也只能将这份好奇压了下去。
他得先去找老张,老张是庄里最好的车把式,车赶得又快又稳,有他送自己去县城,最节省时间。
书生刚刚离开,广场上的几个民兵便聚拢过来,挤进了人群,站到桌前。
里长朝着最前面的黑大个儿说道:“你去寿真观请衍普道长过来。”
“是。”黑大个儿民兵应了一声,也快步离开了。
村民们听说要请衍普道长前来,一片哗然。
里长的目光在村民们脸上扫过,说道:“都回家待着去,农活先别干了,耽搁一天也没什么大不了。都走都走,愣着干什么,赶紧走。”
有人问道:“里长,到底出了什么事?您要是知道,就……”
里长不等他说完,便说道:“我又怎么会知道出了什么事。都走都走,这么多人不见了,哪还有时间耽搁,我要集合民兵,准备在附近搜寻。你们在这里帮不上忙,都回家等消息。赶紧走吧。
有人问道:“那您请仙长过来又是干什么?”
里长忙说道:“仙长神通广大,出了这样的大事,当然要请他来帮着看看。行了,不要再说了,我还要接着安排事情,你们都走吧。啧,还站着干什么?这是命令!耽误了时间,你们谁来负责!”
村民们无奈,只得离开。
关成听里长说要大家伙回家待着,很不情愿,却也不敢违抗命令。
他小心翼翼地左瞧瞧,右看看,见没人注意自己,便故意缓步而行,心想在大广场多逗留片刻,就多一些了解情况的机会。
老油庄不像县城里还有专门的巡捕,更没有军队驻扎,这里只有民兵供里长调动。
民兵们都是村庄里的村民,平时各忙各的,或是下地种田,或是在油坊里干活,或是干些小买卖,挣自己的钱,过自己的日子。
一旦到了特殊时期,便会统一着装,拿起武器,成为武装力量。作为民兵,每年还会享受官府发放的薪俸,虽说不多,也足够令其余的村民羡慕。
此时,大多数民兵还在家中待命,站在里长面前的这几个,都是深受其信任和器重的,其中四个人还是民兵小队的队长。
里长等村民从桌边散去,便向这几个亲信民兵说道:“一会人齐了之后,你们四个,各从自己的小队中挑出十个人,带着出庄,分四个方向搜寻,仔细地搜。”
其中一人问道:“庄外那么大,又是田,又是树,我们一边就十个人,能搜得过来么?”
里长点头说道:“嗯,我知道,人手的确不够,所以你们这一路上可以从经过的人家征调男丁,每家限一人,每队可征调五十人。要是有人不愿意,你们就说是我说的。”
那人应道:“明白。”
里长又嘱咐道:“挑身体结实的,别折腾岁数大的。”
那人说道:“这是当然了,您放心吧。”
里长又向另外两个人说道:“各队剩下的人,你们两个再分成两队,带着他们分头行动,通知庄里的乡亲今天不要出门。”
那两人应道:“明白。”
里长又对其余的几个人说道:“你们就跟在我身边,一会和我一起去迎接衍普道长。”
“是。”
关成听到他们的话,蹙起眉毛琢磨了一下,步子迈得更慢了。
村民们从他身边走过,身影在各条道路中隐没。
关成见没有人留意自己,便找了个角落站好,静静地等候。
广场变得空阔安静,关成个子虽然小,仍显得十分突出,里长注意到了他,却没有说什么。
不一会儿,民兵们陆续赶到了广场。
几十个青壮年汉子在广场集合完毕,站成了四排。里长又向他们交待了几句,之后,各小队队长带了本队十个人出发。
关成等的就是这一刻,盯着西边那支小队,等这支小队出了广场,进到路口,立刻迈步追去,不远不近地跟在他们后面。
之所以选择这支小队,是因为老程家在庄子里西南的位置,或许到西边更容易找到。
“你们说,会不会是闹了鬼?”刚走出不远,民兵小队之中一个干瘦男人忽然对同伴们说了这么一句,他自己说话,却把自己给吓坏了,声音都在发颤。
旁边一人长得挺壮,胆子却不大,听了这话之后,脸色变得有些苍白,结结巴巴地说道:“别瞎说,哪有……这种事,不……不可能的。”
那瘦子说道:“怎么不可能?你没听说么?好多人的门窗都是从里面闩死的,人却不见了,而且房间里没有半点痕迹,这不是闹鬼又是什么!再说了,如果不是闹鬼,里长又何必请仙长过来?”
带队的汉子忽然回头,瞪着那瘦子喝道:“张麻杆,你少胡说八道。该干什么干什么,先把里长交待的任务完成了。”
那瘦子见队长不高兴了,不敢再说。
关成将这些话听得清清楚楚,不由得寒毛直竖。的确,除了闹鬼,还有什么能解释早上他在程家所看到的情景。
关成的心里有些怕,脚步却没有停。无论如何,也要找到程叔他们。
一路上,民兵按照里长的指示,从经过的人家征调青壮年男子,队伍渐渐长了起来。
关成不得不后退一些,免得和那些村民离得太近。
“嚓,嚓……”
走着走着,将要到达一个路口,关成忽然听到一阵脚步声从拐角那边传来。
走路的人鞋底拖地,脚步声乱七八糟、要死不活的。
接着,便听到有人大声嚷嚷。
“哎哟,那骚娘们真有劲,哎哟我这腰……”
“哈哈,你老了,不行了。”
“去你妈的,我是睡拧了,你别他妈瞎说,老子年轻得很。”
“别慌,腰疼不是什么大事,这个玩法不行,换个腰不疼的架势,照样接着玩,怎么爽还不都是爽嘛,哈哈……”
“哈哈哈……”
一阵嘈杂的哄笑声中,是几个男人猥琐的交谈。
听到这些声音,关成的脸色变得有些难看,他太熟悉这些声音了。
在老油庄的这几年,因为要帮程叔送货,他和庄里的大多数人都有过接触。
但是,如果论起接触比较频繁的,还得说是这几个家伙,而且每一次的接触都十分激烈。
那种激烈程度,绝不是昨天晚上和几个熊孩子打架能比的。
关成下意识摸了摸怀里的钱袋,里面装着程叔给他的零用钱。今天没时间和那些家伙们闹腾,没办法,只好便宜了他们。
隔着布料,关成攥着怀中的几十个铜子,有点心疼,这些钱够买十几斤米面了,白给那些混蛋实在是不甘心。
但是,为了能够顺顺利利找到程叔,不被打扰,白给就白给吧,就当是喂狗好了。
这时候,关成已经走近街角,隔着拐角处的栅栏,双方已经可以通过栅栏的间隙看见彼此。
对面的那些人都是十八九、二十来岁的青年,衣衫虽然干净,却穿得很不整齐。
走路的样子好像活不起了似的,摇摇晃晃、歪歪斜斜、疯疯癫癫,没一个端端正正、稳稳当当的。
这七八人是老油庄里出了名的痞子,平日里游手好闲,吃喝嫖赌,打架斗殴,偷鸡摸狗,除了不敢搞那些杀人放火的大事情,可谓是无恶不作。
嘻嘻哈哈的笑闹声中,一个左脸上长了麻子的瘦青年无意间朝这边一瞥,眼睛立刻瞪了起来,他收起脸上的贱笑,抬手拍了拍身边的人,说道:“亮哥,亮哥……”
他身边的这位“亮哥”是个二十来岁的青年,鼻子上有一个大豁口。他走在众混混的最前面、最中间,俨然是这群人的老大。
豁鼻子青年被拍打得有些不耐烦,骂道:“他妈的叫什么叫,**啊,昨晚上那骚货的劲头全都传到你身上了是不是?”
“哈哈哈……”众人又大笑起来。
麻子青年没在意同伴的取笑,指着关成这边,说道:“亮哥,你看,是那小子。”
豁鼻子青年将头转过来,恰好此时关成也走过了拐角,到了路口,彻底出现在他们面前。
豁鼻子青年一看到关成,立刻就来了精神,叫道:“哟,是他,那还客气什么,走!”
说着脚下加快,朝着关成走来。
关成转过身竖起手掌,叫道:“等等!”
豁鼻子青年被唬了一跳,脚步猛地停下,喝道:“你干什么?”
“要钱是么?我给你们,请你们拿了钱之后就离开,我先谢谢各位大哥了。”关成一边说着,一边掏出钱袋,将里面的几十个铜子全都倒在了地上,然后面对着混混们,一步一步,慢慢地朝着前方的民兵和村民们退去。
“这小子,今天是怎么了?”豁鼻子青年盯着关成,轻声嘀咕。
混混们看了看地上散落的钱币,又看了看缓缓后退的关成,然后你瞧瞧我,我瞧瞧你,都觉得莫名奇妙。
麻子青年凑近豁鼻子青年的耳边,轻声说道:“亮哥,这小子今天很反常啊。”
“是啊。”豁鼻子青年也很纳闷,捏着下巴,眼珠忽上忽下,目光在铜钱和关成之间来回扫视。
麻子青年盯着关成,看到他小心翼翼地向后退,忽然嘴角微微一挑,眼中闪过一丝笑意,轻声说道:“亮哥,你看那小子的脸色,肯定是有什么急事,这可是收拾他的好机会。最好是能揍他一顿,就算逮不着他,也能好好地搅和搅和,急死这狗日的小杂种。你说是不是?嘿嘿……”
“对啊。”豁鼻子青年一听,两眼放光,拍了一下麻子青年的后背,笑道,“这主意再好也没有了,你小子真有脑瓜,今天咱们大伙儿能玩得高兴,那可全得谢你。”
麻子青年谄媚地笑着,说道:“不用不用不用,亮哥高兴,兄弟们就都高兴。”
“哈哈……”豁鼻子青年一阵大笑,右手一招,说道,“上。”
说完,第一个冲向了关成,地上的那些钱他看也不看一眼,直接踩了过去。
小弟们紧追其后,一起冲上,最末尾的混混自觉蹲下,将地上的钱搂到一堆,抓进口袋中。
关成正在倒退,一看到前面的两个痞子脸上浮出坏笑,心中就已经猜到了几分,再看到他们不怀好意地朝自己跑来,转身便跑。
抢完钱还要打人的事情,这些缺德到家的败类不是头一回干了,倒也不算意外。
可他还是抱着希望,希望他们这一次看到自己主动服软,能放过自己一回,哪怕就只这一回也行。可惜,他还是太高估这些人了。
打架他不怕,和这些混混们打架已不知有过多少回了,以前年纪小没力气,总是被欺负,但是随着他一年一年长大,再加上长年辛勤劳作,力气越来越强,对付这些混蛋也越来越轻松了。
一人打几个,他也是赢过的,不过先要保证一个前提,就是绝对不能被对方包围。
豁鼻子青年一看关成跑了,气得大叫:“操,有种你别跑。快追!”
他右手连着向前招了几下,身后的小弟们不敢怠慢,加快了脚步,七八个人好像饿狗扑食,前前后后拖拉成一长串,朝关成追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