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怜你还记挂着你父亲生病的事么?人都已经去了,就别再提了。再说老太太不是以‘义子’之礼安葬了父亲么?你也别再生出什么事儿来才是。”沈氏听莫怜言下之意竟要从那兰竹嘴里打听莫大成死前的消息,她心里牢记“回春堂”的老掌柜方先生之方,不想节外生枝,当即拦住莫怜的话头说道,又将那一碗热气腾腾的莲子粥放在桌上,要她们姐妹俩来吃。
莫忧这时记起大哥曾流露出父亲死得不明不白之意,心里也是疑团重重,哪有心思吃粥?当下说道:“二姐吃罢,我不饿。”
莫怜瞥了她一眼,也道:“我不吃,你且到一边去,我跟娘亲说件事儿。”
“甚么事儿我就不能听听么?”莫忧撅起嘴唇说道。
沈氏瞧了莫怜一眼,将莫忧搂在怀里,柔声说道:“有甚么话儿不能当着你妹妹说的?你说罢,也让她听听。”
莫怜想了一起,良久才开口说道:“那林子里的‘女鬼’只怕当真不是‘女鬼’,而是一个大活人。”
沈氏从莫怜的语气中猜出几分,当即说道:“不可胡乱猜测,四姑娘也不过说是疑似老太太屋里的兰竹,你又不曾亲眼看见,怎能如此肯定?”
莫怜此时不再隐瞒,将竹林所见一字不漏地说了,当然,漏掉了其中令人脸红耳热的部分,只取其谈话的关键词句。沈氏听罢,也有些意动,但还是让莫怜慎言慎行,莫怜心里不以为然,嘴里却连声应承着好让沈氏放心。
这时恰巧莫悔手拿一张写满蝇头小楷的纸张过来,见了沈氏顿时脚一滞,欲将那纸往背后藏去,沈氏早已察觉,忙出声唤他过来,温声说道:“你又捣鼓出甚么来了?让我也瞧瞧。”莫悔无奈,只得将那纸张递了上来,沈氏凑近一看,上面密密麻麻写的全是药名,她虽不懂医术,寻常的几味药草她还是听说过的,当下微微诧道:“莫悔你到哪里弄的这些?又是去做甚么用的?”
莫悔将头一低,意欲敷衍过去:“不过是涵哥儿挨了骂拿了几个小厮出气将人给砸伤了,差我私下里去找郎中开个方来罢了,我拿这些有什么用呢!”
沈氏将那方子看了又看,将信将疑地问道:“既是受伤,怎地连金创药都没有?”
莫悔看着沈氏,忽然“扑通”一声跪倒在地,哽咽说道:“娘亲,孩儿不孝,私自去讨了方先生的方子来,方先生说咱爹爹乃是身中奇毒而死,并不是寻常病死的。”说完再也隐忍不住“呜呜”哭出声来。
这话沈氏先前就听方先生单独在房中跟她委婉说起过,不过,方先生说的只是莫大成自小便中了一种奇怪的毒,而莫大成的父亲也是英年早逝,也是死于此症,所以方先生便怀疑此症与遗传也有关联,因自己医术还没有高明到识得那奇毒的程度,所以叫沈氏不可随意猜测与人传讲。这时沈氏虽然不清楚莫悔是怎样从方先生那里得知实情的,但她也知莫悔肯定将方先生原话篡改了,方先生行医几十年,沉稳慎重,怎会轻易对一个乳臭未干的小儿说出这样的话来?所以沈氏微一皱眉,轻声斥道:“你怎地还这样不管不顾地哭了起来呢?这里离两位姨娘处不过几丈之远,若让她们听见,还道是发生了什么天大的事了。”
莫悔闻言顿时止住悲泣,用手背抹去眼泪,倔强地说道:“儿子不孝闯了祸,请娘亲责打。”
莫忧心里也为大哥的话而震惊,见大哥跪地流泪,也知事关重大,她走到莫悔身边跪倒,望着沈氏,红着眼圈说道:“娘亲,大哥说的都是真的么?那咱爹爹当真是中毒而死的么?”
莫怜这时站起身来,走到门口四下张望一番,这才回身说道:“你们跪在地上做甚么,有话就不能坐着好好说么?让人看见当真要疑心了。”
沈氏望了莫怜一眼,深深叹了口气,命二人起来在她身边坐了,方才缓缓说道:“其实方先生早就跟我说了,你爹爹患的是祖上遗传下来的‘旧疾’,那日你们也曾听见的。当初你们祖父也是英年早逝,而且也是死于此症,方先生说既便扁鹊再世也难医治这等疑难杂症。你们也莫再多心,安安心心在府里侍候主子们,别再生出是非。如今你爹爹不在了,咱们孤儿寡母的……”
莫悔还待再说,莫怜已朝他使了个眼色,他便立即垂首听着沈氏教诲不再出声。沈氏自己说着,又想起莫大成死时的惨状,眼眶不由得泛红又落下泪来。莫忧忙上前替她揩去泪水,莫悔与莫怜也上来劝她在床上躺一躺,等过几日便要回绣房做活了。沈氏听儿女们一劝,也觉得身上乏力,便脱了鞋袜上床上睡了。
三个孩子便蹑手蹑脚地走出屋子,来到屋前空坪下窃窃私语一阵,莫忧听着大哥与二姐的主意也频频点头。此刻,孩子们的心里只有一个念头,那就是将父亲为何猝死的原因弄明白。而屋内,沈氏躺在床上,眼睛虽闭,却有两行清泪从眼角滑落……
三人商议妥当,正好宋奕涵因在学馆里挨了父亲一顿狠训,回来便扔了一只茶碗将随行的一个倒霉小厮砸伤了还觉不解恨,又想着再喝上一场小酒,所以差了个小丫头来请莫悔去外院叫几个人一起热闹热闹。莫悔心里暗喜,便叫了来旺、来宝、来喜等几个,又撺掇了宋奕涵的小厮丰儿去请曾大。
这曾大不过二十多岁年纪,生得身材魁梧,面皮白净,又能写会算,很是让院子里一众的丫头们芳心暗动。可惜只有一样不好,就是他好上一口小酒,酒后又喜乱言,因而宋云礼特意将他分派到了外头,不想上次他还是失言将莫大成生病的事情说了出来,这话虽只在几个口紧的小厮们之间传递,到底还是让宋云礼知道了,因而他便生了弃用曾大的心思,带他到了老太太跟前为他求个丫头配了,也算是宋家对他的恩典。没想到曾大开口便要讨老太太跟前的大丫头兰竹,这不仅让老太太不悦,更让宋云礼震怒。这兰竹他已沾过荤腥,很是爱她温柔妩媚,仗着自己是一家之主,思虑着再过几年便求老太太赏给他的,哪知曾大不知天高地厚,癞蛤蟆想吃天鹅肉,他不等老太太开言便一口回绝了曾大让曾大另挑一位。但曾大却是个死心眼,与兰竹早已互生情愫,偷偷摸摸地云雨过几回,那刻骨铭心的滋味岂能轻易忘却?他见宋云礼不允,顿时心生愤慨,嘴里虽然不敢说什么,心里早将宋云礼骂过千百回了!如今他闲在院里无所事事正觉心烦,丰儿又一番甜言蜜语将他吹捧得飘飘然起来,于是也就随了丰儿来到外院,见了莫悔满面笑容盛情相邀,也就半推半就地坐上了酒席,一番推杯换盏之后心有感触,着实说了几句隐晦的牢骚话,站起来敬了宋奕涵一杯,又敬了侍立在一旁的莫悔一杯,吞吞吐吐地说道:“小兄弟,老哥此生也算是光明磊落,未作什么亏心缺德的事,只一件,偏生就……”说到后来,他竟了红了眼眶,声音也有些哽咽了。
莫悔忙举起酒杯回敬他,堵住他后面的话,见他一饮而尽,又满满地替他斟上再敬,一连三大杯,只喝得曾大迷糊起来,渐渐地醉眼惺松,舌头打结,眼前只见了莫悔的笑脸晃悠,又见莫悔扶他进了屋,为他拧了湿帕子擦脸,问了他一些话。曾大心里一直憋屈得慌,这时禁不住拉了莫悔一吐为快,将心中的秘密尽数说了出来,只听得莫悔双眉倒竖大眼圆睁,一对拳头捏得“格格”直响,不待曾大说完便直奔东院找宋云礼理论去了。
这边莫怜与莫忧双双来到老太太的院子去找兰竹,小丫头通报一声后,片刻便出来一个身着藕色衫裙十八、九岁的女子,正是那千娇百媚的兰竹姑娘。
兰竹一见莫氏姐妹,嘴角微微露出一丝妩媚的笑容来:“哎哟,敢情两位妹妹都是来讨老太太的回信儿来了?老太太吩咐下来,那屋前屋后想栽甚么想种甚么尽管栽尽管种好了,无须向老太太禀报的。”
莫怜看着眼前巧笑倩兮的兰竹,脑海里顿时浮现出竹林里见到的白衣女子,直觉便是同一个人,又想起四姐儿的说法,就更坚定这一想法,因此她便堆上满脸的笑容说道:“多谢兰竹姐姐的回信儿了。只是此次我们并不只为这件事而来,另有一件要紧的事儿要告诉姐姐,请姐姐跟老太太屋里的丫头婆婆媳妇们知会一声:四姑娘在林子里看到一个仿似姐姐的白衣女子,疑是鬼魂,怕人再遇上会当成姐姐闹些误会出来,所以还请姐姐下次路过竹林的时候要小心一些,莫被女鬼摄去了魂魄。”莫怜说此话时笑容可掬,莫忧则仔细注视着兰竹的脸色。
果然兰竹一听顿时花容失色,飞快往四下看了一眼,说道:“这是几时的事?你们四姑娘想是看花了眼罢?”
莫怜索性将小脸一板,一本正经地说道:“哪里会看错,那女鬼很像姐姐的样子,据说,林子里还有一个与其相好的男鬼……”她说这话的时候,兰竹脸上的红润“刷”地一下就没了,瞬间变得煞白,而莫忧只道是二姐会编故事,竟又编出一个“男鬼”来了。
兰竹呆了半晌方才拉住莫怜的手,阴沉着脸低声说道:“这鬼到底是你所见还是四姑娘所见?”
莫怜也不怕,似笑非笑地望着兰竹道:“姐姐说是我所见还是四姑娘所见呢?”
兰竹紧紧捏住莫怜的胳膊,狠狠说道:“定是你一派胡言,我这就向老太太禀报去,说你造遥生事,这院子里头干干净净的,哪里来的甚么白衣女鬼?!”
“兰竹姐姐说得不差,四姑娘也说定不是甚么女鬼,分明就是老太太屋里的一位姐姐呢!”莫忧见了兰竹紧拉莫怜不放,心里一急便也顾不得什么脱口而出。
兰竹的手依旧不松,却扭头对莫忧说道:“你们俩个到底想干甚么?”
莫怜不慌不忙,缓缓说道:“姐姐你先松手,此事只有你我几个知道,若姐姐不说,旁人是再不会知晓的。”
兰竹闻言将手一松,低声说道:“此处不是说话的所在,你们且随我来。”
莫氏姐妹对望一眼,一前一后随了兰竹来到游廊拐角处一个僻静处,兰竹方才抬起头泛红的双眼,说道:“我不知你二人是何意图,若要金银我是没有,小命只有一条,任你们取去便是。”
莫忧忙道:“兰竹姐姐何出此言?我们并无恶意,只是提醒姐姐以后要小心一些,若让别人知道那还得了?”
莫怜也出声附和:“我们此行只想求姐姐一件事,姐姐若能相帮,我们便只当不曾在林子里头见过姐姐。”
兰竹微一沉吟,沉声说道:“你们且说来听听。”
“此事只需姐姐开口,定无难处。”莫怜笑道。当下又将曾大醉酒之言说出,求兰竹问个详细内容,证实一下是否确有其事。
那兰竹听着,脸色渐渐铁青,良久才咬牙切齿骂道:“害人终害己,害了我不打紧,咋就害了莫大叔呢!”
两人忙问究竟,兰竹长话短说,将前因后果简短说了,说到伤心处还忍不住掉下泪来。
两人又劝了一回,方才告辞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