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来与兰竹在竹林里苟合之人不是别个,竟那衣冠楚楚道貌岸然的大老爷宋云礼!
兰竹与曾大相好之事无意当中被宋云礼觑见,若依府内规矩,丫头小厮私通是要被生生杖毙的,可宋云垂涎兰竹美色,威逼利诱,又许诺将来会求老太太让他二人婚配,这让曾大感激不尽,遂甘心情愿为宋云礼鞍前马后奔波,甚至不惜让曾大做出伤害莫大成的事来!而宋云礼却借机占有了兰竹,兰竹意欲反抗,宋云礼便以曾大亲手喂莫大成汤药致死的事相威胁,兰竹无奈,只得从之,直到前日曾大将到老太太屋里讨求未遂的事说出,兰竹这才知道宋云礼原来真是个禽兽不如的伪君子!
今日,兰竹本欲跟宋云礼作个了断,可宋云礼却又以将她与曾大私通的事公布于众相胁,兰竹只有将血和泪往肚里吞进,但她心里头却是连寻死的心都有了:自己年纪日渐大了,老太太舍不得放她走,而宋云礼也不会轻易放过她,眼看曾大又失了宋云礼的信任,自己的终身也没有依靠,怎不叫她一个柔弱女子心灰意冷?她目送莫氏姐妹离院而去,又暗自垂泪了半晌方才回到老太太屋里.
才一进院,绿竹见了她红着眼圈,忙上前问道:“不过就是见了莫氏姐妹,怎地竟哭成这般模样?”
“刚才有沙子迷了眼睛,哪里有哭过?”兰竹轻声说道:“你莫到底乱讲让人取笑我。”
绿竹冷笑一声,用手一指院外的竹林说道:“别是莫家姐在‘墨竹苑’里见了长得像你的女鬼,才让你失魂落魄的罢?”
兰竹顿时惊道:“绿竹你说甚么?那两个小丫头的话怎可当真?”
绿竹冷哼一声:“老太太总要咱们几个谨言慎行,你该不会作出甚么荒唐事儿来让人抓住把柄才乱了方寸的罢?咱们总归姐妹一场,就是有甚么,我也会替你瞒着。可这满院子的丫头媳妇们,个个都是嘴大舌长,保不准哪天就传到老太太耳朵里去了。”
兰竹心知方才太过大意竟让绿竹偷听到了自己与莫氏姐妹的谈话,幸好后面的紧要内容未让绿竹听见,否则她还不弄得鸡飞狗跳的?其实她方才将如此重大的秘密说与莫家姐妹,原是因为心中对宋云礼太过憎恨,加之又有把柄握在他手中,自然一向都是恭顺有加不敢轻举妄动,但她也知道老太太一向对沈惜儿倍加呵护(从这次莫大成的安葬上就可略知一、二),沈氏若知道莫大成死得蹊跷,与宋云礼有说不清道不明的关系后定不会善罢甘休,虽说她掀不起甚么大风大浪,至少也能让宋云礼有所收敛,自己便可趁此时机央老太太将自个儿配个小厮也好断了宋云礼的念头。若此计行不通,便索性豁出去,与其过着这种日日提心吊胆的日子,处处受制于人,还不如放手一搏,成则可,不成也无不可,大不了鱼死网破,大家都得不到好处,左右不过一个“死”字,她也没有甚么好怕的了。
此时绿竹话中有话冷嘲热讽,更让兰竹隐忍不住,当下也提高了声音说道:“这嘴长在人家身上,是圆是扁由是好是坏由她们说去,只要本心无愧,也不怕夜半鬼来敲门。”
这时屋里头有人笑着接口说话,却是屋里的大丫头紫竹:“你两个小蹄子想是闲得发慌罢!好端端地竟还说起嘴来了!老太太吩咐咱们去开库房开了箱笼准备明日去张太夫人府里的贺礼呢,喏,这是礼单,劳驾两位且去库房要阮青家的按数目点齐,明日一早便要送去张府的。”
绿竹本欲不去,因想着老太太原是最不信邪的,又见兰竹脸上余怒未消,便接了紫竹手里递过来的礼单,也不看兰竹一眼便往库房而去。
紫竹见兰竹脸色有异,不禁劝道:“绿竹那个丫头不过是刀子嘴豆腐心,你也别跟她质气,一个屋子里低头不见抬头见的,只当她是在放……”后面那个不雅的字眼便打住不说了。
兰竹见紫竹出言相劝,一向又与她亲厚些,因此红了眼圈说道:“今日身子有些不爽利,那库房我就不去了,姐姐另差个媳妇子去行么?”
紫竹当即笑道:“那你去歇着罢,老太太还在睡着,你不如就在老太太榻前歇会儿去,我先去库房了,省得老太太问起来还说我偷着躲懒去了。”
兰竹道了谢便轻手轻脚地在老太太睡房外的软榻上歇了,说是歇了,其实心里胡思乱想,一会儿想到曾大,一会儿又想到自己,哪里能睡得着?
忽然一个小丫头在门口冲她招手,兰竹便起身出来,却见门口站着自己的亲妹子,大夫人房里的丫头海棠,又见海棠红着眼圈肿着脸庞,不禁微感诧异,轻声问道:“海棠你怎么了?”
海棠先前无端端当着众人受了蒋姨娘两个耳括子,那且罢了,可回到屋里后又因宋奕涵受了他老爹的气,大声大气地吼了她几句,这就让她伤起心来。她原是大夫人跟前贴身的丫头,大夫人也有意让她将来给宋奕涵做个收房丫头,再说她与宋奕涵一向也还亲昵,重话儿都不曾说过一句的,这还是头一次冲她发火,她心里头哪吃得消?所以一个人在屋里抽抽嗒嗒地哭了一阵就来找她姐姐诉苦来了。
兰竹问明情况,软语安慰了一阵,海棠忽然说道:“方才在外院听丫头说林子里见了鬼,可是当真?”
“哪有的事?别听人家胡言乱语,传到老太太那里可要责罚了。”兰竹忙拦住海棠的话头。
“……人家都说那女鬼长得有十分似你……”海棠吞吞吐吐细声说道,并未看见兰竹连连朝她使眼色。
“外头是谁?絮絮叨叨的让人睡不安生?”里间老太太突然说话,当即唬得两个丫头不敢出声,半晌兰竹才到里间回道:“是我妹子到这里来跟我说说话儿,不想竟扰了老太太歇息,真是该死。”
“你叫她进来,也跟我说说女鬼的事儿。”老太太撑起半边身子,望着兰竹笑道。
兰竹只觉得老太太的笑容有几分冷意,却又不敢违逆,只得叫了海棠进来。海棠知老太太素来不爱妖娆女子,当下低着头进去,恭敬地跟老太太请了安便不再说话。
老太太微微笑着,屏退了几个侍候的小丫头,温言问道:“你且细细说来与我听听。”说完又朝兰竹看了一眼。
兰竹只觉身上一阵发冷,略一思索便“扑通”一声跪倒在地,连连磕头:“此事俱是兰竹一人所为,还请老太太饶了海棠。”
“有甚么话儿起来说罢。”老太太眼中寒光微微一闪即收,兰竹哪肯起来,定要老太太饶过海棠才肯起身。
老太太眼中冷冽之意更重,瞧了瞧海棠的模样,方才冷冷说道:“你先说出个原委来,无关这丫头的,我还没有糊涂到去责罚无辜。”
兰竹看着老太太眼里寒意更重,情知此事再也隐瞒不了,与其屈打成招,还不如自行招供的好,当下便将自己如何与曾大两情相悦,宋云礼如何威逼曾大给莫大成喂食汤药后才告知那是诱发“旧疾”的药引之事原原本本一字不漏地说了出来,她知道老太太一向喜欢诚实的人,所以只有孤注一掷了。迟早都是要暴露的事,既然等不到沈惜儿先说出来,那就只能自己先说了。
宋老太太盯着低头跪在地上的兰竹,眼里闪烁不定,良久未曾出声。
兰竹等了许久不见老太太说话,又流泪请求道:“兰竹自知罪孽深重,还请老太太重重责罚。”宋老太太脸上阴晴不定,半晌才叹了口气,无力地挥了挥手道:“我有一个不肖的儿子便足矣,竟还有你们这等没有脸面的丫头,姑且不论谁是谁非,你先到处事房领二十个板子罢,以后也不必到我跟前来侍候了。”说到后来,眼里竟有泪花闪动:“枉我疼了你们这么多年,一个个地都要来伤我老婆子的心。”
兰竹看老太太决绝的神色,知事情已再不能缓和,当即“砰砰砰”地给老太太磕了三个响头,这才爬起来掩面而去,海棠看了看老太太,老太太瞪了她一眼道:“你还在这里做甚么?”海棠唬得脸色一白,随即跟了兰竹出来。
刚出房门,便碰上一个小丫头慌慌张张地冲进来,边跑边喊:“老太太,不好了,不好了!”
老太太怒声喝道:“甚么事这么惊慌?”
小丫头不敢进去,立在门首回禀:“老太太,小厮莫悔将大老爷的头给砸破了!”
兰竹这时与海棠才走出不远,闻言只觉眼前一黑,几乎站立不稳。这时老太太已命丫头婆子备下软轿即时过去瞧瞧,片刻一群人簇拥着老太太的轿子去了,竟无人再理二人,任她二人愣在院里发呆。兰竹呆了半晌,情知此事皆因自己而起,如今闹得全府上下无人不晓,就算自己躲得过二十个大板子,以后只怕也没有脸面见人了。老太太再不要她去跟前侍候,这府里头还有哪里还有自己的容身之所呢?她愈想愈觉心冷,看着空荡的院落,不禁又流下泪来。泪眼朦胧中见海棠立在一旁望着自己满脸不耐之色,也知她因听了自己的“腌脏事”而看轻自己,当下更是悲从中来,心里哪里还有求生之念?
海棠本来是来求助于姐姐,此时才知姐姐竟做出了这样为人不齿的事情来,心里早已鄙夷万分,当下匆匆说道:“你先歇着,我去涵哥儿那里瞧瞧。”说完也不待兰竹作答,一径飞也似地去了。
兰竹望着海棠的背影,泪水不由得滚滚而下,心里一阵阵地如心剜般刺痛,求死之心愈加强烈,便径直进了自己在老太太睡房外的小房,拿出一个匣子来在床头坐了,开了匣子来看,里面全是逢年过节老太太赏她的金银锞子。她泪如泉涌,猛地抓起一个金锞子来往口里一塞用力一咽,瞬间脸色苍白,倒在了床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