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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阴差阳错

六月十八,学院的毕业典礼结束后,钟锐正在宿舍收拾行李时,接到了舅舅的电话。

舅舅一句废话没有,劈头就问:“有意向单位了吗?”

钟锐略有得意:“我参加校招,已经收到了浒煤集团的offer。”

舅舅低沉的嗓音:“浒煤集团下面的几个矿,可采储量剩余不多了,三产又搞得不好,去了也意思不大,要我看,不如考村官吧,材料我让老孙给你带过去。”

钟锐还想再说什么,舅舅电话挂了。

钟锐很不开心,发一会呆,电话打给爸爸。

却是妈妈接的:“儿子什么事?我和你爸正在高速上,到广州见个客户。”

钟锐讲了舅舅让他考村官的事。

妈说:“这块儿我不懂,不敢瞎参谋,听你爸的——”

接下来是爸爸浑厚的声音:“我的意见就是没有意见。天高任你飞,随你怎么飞吧。”

爸妈常年在南京忙于生意,对儿子基本是放养的态度,钟锐不奇怪。

钟锐又打给孟欣然。立刻遭孟欣然好一顿抢白:“问这个问那个,你自己没长脑袋吗?你是木头人吗?”

孟欣然在天津读大学,三月份遭遇了考研的失败,六月初又遭遇了心仪企业的拒绝,正是心情大坏的时候。

钟锐不介意她的坏脾气,早已习惯了。

打完这一通电话,钟锐心里已经平静下来。他并非全无主见,而是舅舅的决定,使他内心起伏不定,想通过交谈获得缓冲。这许多天来,他为进入职场作过种种设想和规划,在所有关于未来的蓝图中,唯独没有出现过农村的影子,他一直向往的是大城市的写字楼,是干净舒适的高档公寓,是谈吐高雅的同事,而命运之手突然要将他抛到陌生的农村去,他心理上一时无法适应。

根据以往的生活经验,似乎舅舅的决定是不容置疑和更改的。钟锐的苦恼也正在此。

早在他两三岁的时候,要进幼儿园,就是舅舅给选的;小学和中学,也是他指定的学校;高考填志愿,也是他一言定乾坤;如今毕业了找单位,他也要说了算。

真是霸道啊!凭什么呀?

钟锐越想越气,决意跳出舅舅的“五指山”,不再做他的牵线木偶。

他迅速做出决定:浒煤!

拿定主意后,心情立刻轻松了。

钟锐离开了陪伴四年的大学校园,拉着行李箱登上火车,返回了扬州的老家。

在老家休息了几天,于合同规定的日期奔赴浒州市,前往浒煤集团的人事部报到。

人事部的一位姓马的漂亮女科长接待了他。

马科长的一番话却让他大跌眼镜。

马科长说:“月初刚接到上级通知,为适应新形势的需要,目前公司正在裁除一些不必要的部门,缩减冗员,增效提速。所以呢,这之前签订的一些聘用合同,不得不暂缓执行。”

钟锐措手不及,有点发懵:“那要‘暂缓’到什么时候呢?”

漂亮的马科长:“这要等到公司整改完毕,视实际需要再重新定岗定员,具体日期说不准。”

钟锐急了:“你的意思,合同无效了?”

马科长露出职业性的微笑:“不是无效,是延期。”

钟锐脸都红了:“什么延期,分明单方面毁约!”

马科长不再解释,从座位上站起来,有礼貌地做出送客的姿态。

钟锐带着愤怒又无奈的心情离开浒煤集团的办公大楼。

在返回扬州的途中,钟锐脑中灵光一闪,忽然想到,这事会不会与舅舅有关呢?舅舅曾在浒煤集团深耕多年,上下关系深厚,插句话还是管用的,为了顺从他的心意,出手斩断自己的求职之路,这种可能性不能说没有。

钟锐疑惑了好几日。

接下来又跑了本市的人才市场去应聘,不是人家瞧不上自己,就是自己瞧不上人家,总碰不上合适的。

钟锐愁得饭也吃不下了。

爸爸来电话说,要不你来南京吧,打理咱自家的生意。

投靠爸妈,坐享其成,也非钟锐所愿。

正彷徨无计时,孙秘书登门而来,送来了有关浒州市选聘大学生村官的说明材料。

钟锐将材料丢在地上,嚷道:“当初我要读同济,非让我读矿大,将来好进浒煤,现在我进浒煤却又阻止我,到底几个意思呀?”

“此一时彼一时也,”孙秘书跟随舅舅多年了,是个好脾气的人,弯腰从地上捡起材料,语重心长地开导他:“世界是千变万化的,要懂得顺势而为,方能立于不败之地。”

钟锐转过背去:“我是成年人了好不好!我有自己喜欢的事情好不好!”

“到底还是太年轻啊。”老孙拍拍他肩,笑笑离去。

钟锐气呼呼地,晚饭没吃就躺下了,正愁肠百结时,孟欣然的电话来了,他心头的阴霾立刻散尽。

半年前和孟欣然闹了点不愉快,原因是他不愿考研,孟欣然认为他不求上进,随波逐流,对他表示很失望,于是带搭不理的,现在主动来电话,并且声音里又恢复了往日的温柔,应该说明她已经不计较了,如何不开心?

钟锐一咕噜从床上爬起来:“宝贝儿在哪儿?”

“刚下火车。天津人民不欢迎我,我胡汉三又回来了。”

“回扬州了?你先别动,我去接你,请你吃烧烤!”

钟锐脚下如踏了风火轮,一阵风似的卷到了火车站,接上孟欣然。

此时正当七月盛夏,晚上十点钟还消不去暑气,孟欣然一身汗腻腻的,没兴致吃烧烤,先随钟锐回去,准备待几日再回自己家。

孟欣然洗完澡,换上钟锐宽大的背心,吃了几片牛肉干权作夜宵,捧着一盒果汁,听钟锐讲起舅舅逼他考村官的事。

孟欣然用心地听着,放下手里的果汁,取过床头柜上孙秘书送来的材料,郑重戴上眼镜从头至尾看了一遍,说:“好事呀,村官两年期满,考研可以加分,还有转公务员的机会,我看不错,也算我一个,咱俩一块考。”

“可我没兴趣呀。”

“这年头谈什么兴趣?你现实一点好不好?”

“我昨天和沈猛、封杰几个同学电话里商量了一下,打算联合创业,加盟快餐连锁。”

“沈猛、封杰?那两个花花公子哪是干事的料?又想拉你下水?”

“别用老眼光看人嘛,现在两人挺好的。”

“我看到他们骨头里去了!一千年狗也改不了吃屎!”

“我想试一试嘛,万一成事了呢?”

“不长记性!叫那俩小子坑得还不够?”

钟锐一副很认真的表情:“我长这么大,还没作过一回主呢,我想试试。”

孟欣然不觉提高了嗓门:“你太任性了!现成的阳关大道你不走,非钻死胡同!”

钟锐坚持道:“我有脚有手,我想自己做点事。”

孟欣然拿手里的材料敲了一下他的脑袋:“你个呆子!鸡汤文章看多了吧?”

钟锐脾气也上来了,别过脸去,用沉默表示他的反抗。

孟欣然摔下手里的材料:“好了好了,我不说你了,说也没用,我不管你了行不行,我不跟你缠了,你这么一根筋我也缠不过你,趁早分了吧!”说完立起身来,往门外冲。

钟锐慌忙赶上来抱住她:“我的姑奶奶你深更半夜的赤身露体往哪跑呀?”……

当夜,两个亲密的小伙伴,脑袋挨着脑袋,肩膀靠着肩膀,挤在电脑前,清脆地敲着键盘,登录到省人事信息网上,点开了大学生村官报名的页面。

############

九月初,钟锐和孟欣然住进了浒州市政府招待所,与其余的一百余名成功应聘者,一道接受岗前培训。

培训的内容主要是三农政策,基层社会管理,群众工作原则,矛盾调解等一些方面的知识。

钟锐和谭峰住双人间,两人很快就熟了。

谭峰毫不掩饰对钟锐的景仰之情,羡慕钟锐的985背景,又风度翩翩一表人才,将来一定受重用,前途一片光明,而自己民院出身,又其貌不扬,不由暗自惭愧。

钟锐看谭峰面相憨厚,随和可亲,也很喜欢谭峰。两人一见如故。

谭峰非常健谈,聊起天来常常旁逸斜出一泻千里,而钟锐不爱多言,更乐意做倾听者。所以两人一动一静,甚为相投。

谭峰的消息也很灵通。一天晚上,他向钟锐透露,他们两个极有可能被分到浒州市下辖的栖山县,他问钟锐有何想法?

钟锐说:“没有想法,哪里都一样,反正都是农村。”

谭峰大摇其头:“错了,农村和农村也大有不同,甚至天壤之别呢。基础好点的乡镇,容易施展手脚,如果分配到路都不通的山沟沟里,就屙裤子里了。”谭峰老家就是山区的,有切肤之痛。

钟锐说:“这事,反正你我也作不了主,操这么多心也没用。”

谭峰大有深意地说:“有人能作主呀。”

“你有路子?”

“不瞒你说,我有个同乡在农委上班,不知能不能说上话。你要有意,咱们一块请人家吃个饭?”

“唔,这个,这个,我口袋空空,赤手空拳,出不了门呀。”

“切,咱俩谁跟谁,不要你出钱,你只陪着就行了。”

“嗨,我做不来这种事。”

“你以为我甘愿低三下四地求人?迫不得已嘛。别人都在动,就咱们不动,明摆着吃亏嘛。”

钟锐不响。

谭峰咽了一口唾沫,似乎自言自语道,人生如战场,岂可打无准备之仗?凡事预则立,不预则废。他正念叨着,却听钟锐床上起了鼾声,不由扫兴,也只好倒头睡下。

第二晚谭峰放弃钟锐,独自出去活动,找他的同乡去了。

此后连续几晚,宿舍里不见谭峰。

钟锐也不跟他打听,故作不知。

谭峰倒是细心,每次半夜里回来,悄悄地开门,蹑手蹑脚上床,不惊动钟锐。

忽然一天,钟锐发现谭峰鼻子上新添了一副眼镜,就好奇地问他:“你近视吗?”

谭峰摘下眼镜,拿软布擦着,吭吭哧哧说:“我的眼睛,倒是不近视。”

“那为何要戴呢?”

谭峰自有他的逻辑,道:“我哪像你,生得清清秀秀,文质彬彬,不戴眼镜,也像个文化人。我呢,皮肤又粗又黑,不弄个眼镜装潢一下,人家会以为我是农民。”

钟锐不解:“咱们来当村官,不就是来当农民的吗?像农民有什么不好?”

谭峰却振振有词:“假如我在机关上班,我非常愿意长得像个农民,那样领导会认为我朴实可靠。但是,一旦我真做了农民,而模样又跟农民没有分别,农民就会瞧不起我,也就是说,必须保持适当的距离,才能赢得尊重。我从小生活在农村,最清楚农村人最瞧不起的就是农村人。”

钟锐笑起来:“你肚里的弯弯肠子不少哇。”

培训班的日子未免有点枯燥,但钟锐每日能见到孟欣然,倒也不觉得难熬。

孟欣然念念不忘考研,除培训课之外,一有工夫就做题,背单词,苦读不休,没时间和钟锐缠绵。

############

转眼,十五天的培训期结束,一百多名准村官风流云散,分往下面各乡镇。

谭峰的消息还真是准,果然两人一同分到了栖山县。

谭峰打趣道,咱哥儿俩是焦不离孟,孟不离焦。

然而令谭峰苦恼的是,农委的同乡老谢,答应过他分配到比较富裕的梅李镇,而实际上去的却是全县最穷的阳屯镇。

谭峰背后骂同乡老谢:“妈的个×,说人话不办人事,酒都喝到狗肚里了!”

钟锐跟谭峰确是有缘,自己的报到通知书上也写的阳屯镇,他倒很乐观,宽慰谭峰:“怕什么,越穷地方越容易出成果。”

谭峰还陷在愤怒的情绪里,梗着脖子说:“你真以为你能改天换地呀?农村的情况复杂着哩!”

钟锐仍笑嘻嘻地:“管呢,车到山前自有路。”

两人来到阳屯镇报到后,出现了新情况,谭峰重又变得春风满面了,大黑脸兴奋得一圈一圈往外放光,因为他被直接安排在了镇政府,不用驻村了。而钟锐就无此好运了,要去的地方是土城村,全阳屯倒数第一,兔子不拉屎的地儿。

谭峰这时后悔自己骂了同乡老,今日的好结果,说不定是老谢的功劳呢。

谭峰有了好着落,愁怀大开,喜上眉梢,反过来安慰钟锐说:“土城虽苦,但补贴高呀。”

钟锐倒是不在意,无喜亦无忧,觉得已然既成事实,忧也无用,不如坦然面对。

孟欣然不争不抢,却分到了人人眼红的梅李镇,不能不让谭峰直叹她吉人自有天佑。

谭峰在大学是学信息工程的,镇政府目前正在搭建网络信息平台,急需专业人手,何镇长就迅速调他到刚成立的信息办上班去了。钟锐则留在镇政府一周,先熟悉熟悉情况,再下村工作,晚上仍和谭峰挤一间宿舍。

孙秘书来过一次电话,问钟锐下乡的消息。钟锐不想和他多谈,只说好着呢。

钟锐打电话向爸妈报告近况,叫他们不必挂心,自己早已学会照顾自己了。

在报考村官这么重大的事情上,爸妈当初不发表意见,并不是因为他们不爱他,而是觉得儿子大了,应该自己的事情自己作主,即使摔跤也不怕,现在多摔几次,将来就会少摔几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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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在路上

田支书来镇上开会,开完会接钟锐回村。

谭峰从信息办的屋子出来,送钟锐到镇政府大院门口。

谭峰这几日的心情又一落千丈,大黑脸上挂着两尺厚的寒霜,压低嗓门向钟锐倒苦水:“我当初还以为留在大院是进了天堂呢,谁料是他奶奶火坑!我们办公室先来的那三个臭小子,不是领导的侄子就是领导的外甥,一个个狗屁不通,连最基本的Dreamweaver都不懂,网页怎么做?老何不讲理,向我下达死命令,无论如何要在十·一前完工,向国庆献礼,现如今这活儿全落我一人身上了,没日没夜地加班。那三个少爷,跷着二郎腿喝茶拉呱,不光不领情,还傲得跟刘胡兰似的,没拿正眼瞅过我,动不动支使我倒垃圾,或者跑总务处扛水桶,把我当勤杂工了!”

这些牢骚,虽然两人平日住一起,并无机会倾吐,因为宿舍里还住着何镇长的司机,不平之语,半个字不敢往外吐。

钟锐留意了一下谭峰,双眼网满红丝,两颊塌了坑,知他这段确实吃了苦,不由伸手搂住他瘦弱的肩膀,用力按了按表示安慰:“慢慢熬吧兄弟,千年媳妇熬成婆。”

谭峰好像触动了伤心之处,竟落下泪来,说:“哥,你不知道,那三人合伙弄我,我度日如年啊。”

钟锐口袋里摸出纸巾递给他:“没什么,新兵入伍还受仨月气呢。”

谭峰擦了眼睛,委委屈屈又道:“连老何的司机也欺负我,嫌我睡觉磨牙,天天嘴里不干不净,骂骂唧唧。”

钟锐往他后背上敲了一拳:“别像个娘们似的没完没了了,快回屋忙你的去吧,让何镇长瞧见又骂你偷懒。”

谭峰整理一下心情,收起窝囊相,勉强笑了一个:“你没事常来玩啊。”

钟锐:“一定。”

两人抚掌道别。

############

下午四点钟的阳光照耀在阳屯的短街上。

街上行人寥寥,两旁的店铺也冷冷清清,一副无精打采的样子。

钟锐一手提着电脑包,一手拎着行李卷儿,随田支书在街上走。

走到供销社前面时,钟锐注意到路旁停着几辆载客的机动三轮,就提议田支书:“叫辆车吧?”

田支书一听,脑袋差点摇掉:“没几步路,不至于。你行李不算多,我用自行车带你。”口气不容分说。

钟锐知他误会了,忙从口袋里掏钱包

但田支书已经甩开大步前头开路了,钟锐只得跟上。

镇街北头有所中学,门卫就是土城村的老刘头。政府大院不让外人进车子,老田每次来开会,自行车就托老刘头看管。

田支书和老刘头打过招呼,从学校里推爱车出来,把钟锐差点乐死,车子破得无法再破,就剩俩轱辘还齐全,估计扔大街上也没谁多瞅一眼,还费劲巴拉地托老刘头照管。

田支书将钟锐的行李卷儿悬绑在自行车外侧,空出后座来让钟锐坐。

两人顺着一条柏油公路,一路北行。

田支书用力踩着车子,脊背弯成了半个括号,车子不堪重负,吱嘎呻吟着,钟锐时刻担心车子下一分钟会散架。

恰好顶风,田支书身上的汗酸味不住袭击钟锐的鼻子。

不光鼻子受不了,屁股更受不了,因为车子的后座,简化到只剩下一个长方形的细铁框,利刃一般直往肉里嵌,钟锐硌得实在受不了,正要跳下来,田支书好像有先知,说:“小钟,路不好,你先下来吧。”

钟锐如遇大赦,忙蹦下车子。

前面公路上,晒着刚收割下来的豆棵,等待往来的车辆免费辗压,占据了很长的一段路面,自行车只得靠边推行。

节气虽过了白露,太阳仍然毒辣,公路上蒸腾着柏油和轧烂的青豆粒儿混合的难闻气味。

钟锐让柏油味儿熏得有点胸闷。田支书拿掉嘴上的烟,将一口浓痰射到豆棵里。

重新回到光滑的路面上,钟锐不愿再坐车,田支书也不勉强他,两人闲闲地走着,唠点闲话。

田支书问他家里还有什么人,都做什么的。

钟锐回答家里有爸妈,现在南京做一点小生意。

田支书又问谈女朋友没有?

他支支吾吾,因为这几天孟欣然又突然不理他了,电话也不接,搞得他摸不着头脑。女人心,海底针,真是难猜啊。他现在也无法定义和她什么关系,虽然拉过手,亲过嘴,也和他在家里住过,但始终没有突破最后一关,按同学们的说法,这样就算不上真正的女朋友。所谓女朋友,应该是对她有“全方位”的了解,而钟锐只了解一点点“局部”。所以现在老田问起,他不好说有,也不好说没有,不清不楚地“唔”了一声混过去。

老田很知趣,并不追问。

公路两旁的庄稼已经收割完,裸露出黄褐色的土地,显出几分单调和荒凉。

钟锐望着左右平坦的原野,忽生好奇,问田支书:“我查过地图,咱们这个县根本没有山,为什么县名叫栖山呢?”

田支书吐出一口烟,缓缓道:“栖山确实没有山,最早叫栖县,但我们华夏大邦,从古以来有个讲究,叫‘无山不成县’,没有山就不稳固,所以后来就在名字里补了个‘山’字。”

钟锐一乐:“呵,堂堂正正地骗人呀。”

很多时候,掩盖反而变成了暴露,提醒人追寻本相。

田支书说了一句很哲学的话:“世界上真话不多,谎言乃是一种常态,世界是靠谎言支撑的,假如人人讲真话,世界非乱套不可。”

钟锐发现田支书说话有个特点,爱使用书面语,不像个普通的农民,由衷道:“你讲话有几分像我们教授呢。”

田支书哈哈一笑,忽然带点难为情地说:“七十年代我在浒州读过半年师院呢,后来查出我隐瞒家庭政治成份,就把我开除了,回村抡锄头去了。”

钟锐很好奇:“哦?怎么回事?”

老田两腮的咬肌绷紧了,现出痛苦的表情,只说了一句“我父亲当过国民党的兵”就住口了,眼睛虚起来望向远处,似乎望向他的遥远岁月。

钟锐想,假如老田当年顺利读完大学,说不定真能成为一个教授呢,世上的事说不准的。

生活竟把一个原本风流倜傥的大学生改造成了一个地地道道的农民。

钟锐从干瘪黑瘦的田支书身上似乎看到了自己的影子,不由心里打了一个寒噤。

他想开玩笑放松一下心情,追问:“你政审不过关,后来怎么当上支书的?怎么欺骗党组织的?”

老田似乎生气了,沉下脸来,大口吸烟,不再说话,扶着车把,脚下加紧了步子。

钟锐意识到自己的唐突,乖乖地闭了嘴。

左边有一道高高的沟渠,一只灰野兔隐在后面,小心翼翼地朝大路上窥探着,大概想越到路的那边去。

钟锐立刻童心大发,兴奋得脸通红,将电脑包挂到老田肩上,灵巧地弯腰猛追过去。

灰兔掉头逃窜,蹬起一溜尘土。两条腿的跑不过四条腿的,灰兔转眼不见了。钟锐笑得咧着嘴走回来。

老田情绪受到感染,开始转好,说:“要是有把猎枪就好了。我以前倒是有一把,可惜坏了。”

钟锐挎回电脑包:“我不喜欢吃兔肉,但喜欢逮野兔,也不一定非得逮到手,纯粹就是撒撒野——小男孩全有撒野的天性。我小时候也在乡下呆过,跟表哥一块玩儿,我们暑假里摸鱼,寒假里逮兔子,见天忙得不亦乐乎。表哥家里养着一条蒙古细狗,个头儿不大,跑起来像一道闪电,我们每次出门都带着它,它嗅觉极灵,我们还没瞅见兔子影儿,它就已经窜上去了。那些冬天,我们和狗在雪地里一起奔跑,跟兔崽子们斗智斗勇,好玩死了。现在好像再也找不到那么好玩的事情了。”

在乡下,有关童年的记忆大多是雷同的。田支书也想起了自己的童年:“是啊是啊,我小时候也跟我爹抓过兔子。我爹说,更早的时候,咱们那个村子还没有人家,只是一片大荒洼,生满人把高的杂草野蒿,里面住着各种野物,有兔子,刺猬,獾,狼,甚至狐狸。后来,我爹和一帮逃难的人在这里落了脚,开荒垦地,才有了现在这个村子。那时,兵荒马乱,到处是土匪流寇,我爹他们就在村子的四角筑起土楼,凑钱买了几杆土枪,夜里轮流在上面守卫,村子的周围挖了很宽的堑沟,里面栽上竹签子,然后灌上水,形成一个类似于城池的土堡,来抵挡入侵,因此村子从那时就沿袭下‘土城’的称呼。‘土城’跟‘栖山’不同,‘栖山’是骗人的,‘土城’却是实实在在的。”

钟锐来了兴趣:“土楼现在还有吗?”

田支书慨叹:“嗨,早没了,沟也填平了。”

钟锐大为失望:“太可惜了,留到现在,说不定能发展成旅游景点呢,你想古堡多有诗意呀,肯定能吸引来大批城里人。”

田支书冷冷道:“诗意只存在于诗人的头脑里,现实生活是没有诗意的。”

漫长的艰难的日月,会挤走一个人身体内的诗意,只余下生存的本能。

两人默默走了一阵,钟锐屁股不疼了,腿却酸得受不了,问:“田支书,你不是说几步路吗,怎么还不到?”

老田乜他一眼:“还早着哩,土城离阳屯20多里地呢,现在刚走一半。”

钟锐抱怨道:“你们村子太远了,都快出了地球了。”

老田不满道:“你们大学生就是娇贵,要不还坐我的车子吧?”

钟锐下意识摸摸屁股,忙说算了算了。

正说着,身后传来柴油机突突的响声,驶过来一辆平头货车。

老田一回头,像看到救星,马上挥起手来:“妈的,小石头,停车停车!”

货车在身边停住,一个小伙的黑脸膛从车窗里探出来:“田叔,干啥去了?”

老田:“到镇上开个会。快捎我们一段。”边说边从自行车上解下钟锐的包裹,提起来放到车厢里,自行车也举上来躺倒放稳。小伙推开驾驶室的门,招呼他们进来坐。

小伙打量着钟锐,问:“田叔,这位,你家亲戚?”

老田忙道:“哦,给你们介绍一下,这位是市委派来的大学生,叫钟锐,来咱们土城村指导工作的。这位程小石,咱土城村最有钱的老板。”

钟锐朝程小石微笑打了招呼。

程小石也回报了一个份量更足的笑。他反驳老田:“啥老板呀,田叔尽会笑话人!不过是给工地上送送沙石料,出大力流大汗,见天累个半死,跟庄稼汉没啥两样。”

老田两手翻他的兜:“你小子有好烟吗?快缴公!”

程小石笑道:“田叔啥时候变成了周扒皮?”

老田一本正经地说:“周扒皮,那是扒的老百姓的皮,扒不得。可你不同,你是个资本家,扒你的皮,算是打土豪分大户。”

紧接着又向程小石求证:“大伙都嚷嚷,说你跟人合资,在阳屯街上开了一家酒楼,你是大股东,有没有这回事?”

程小石从座椅后头摸出一包没拆口的“红五星”甩给老田:“啥酒楼呀,不过一个小饭馆,两间小门脸儿,越传越没影儿了了。”

老田看到烟,立刻笑得春光灿烂,将“红五星”揣进兜里,仍吸自己的“老牛”。

钟锐仔细打量了程小石一眼,对这小伙生出一种莫名的好感。

车子又行了半根烟功夫,老田朝前方一个灰扑扑的村子一指,对钟锐说:“到了,这就是土城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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