汽车进了村子。
路很不好,坑坑洼洼,疙疙瘩瘩,被两旁凌乱的房屋挤得像根羊肠子似的,细细弯弯,绕来绕去。
车子不住地跳,快把钟锐肚里的午饭跳出来。
一只芦花大公鸡在路上慢慢地踱步,不顾后面鸣笛,依然步态悠闲,傲慢得像个将军。程小石只好踩刹车,等那只鸡走远了再起步。
钟锐感慨道:“咱村的鸡太有个性了,汽车都不理。”
老田告诉他:“这是正宗的美国洛杉矶(鸡)。”
一群花斑点的小猪,从左边的小巷里溜达过来,程小石再次刹车,老田冲左边的那户人家喊道:“李和尚!你儿子跑出来了!”
汽车东拐西转,终于停在一所屋子前面。
这是三间北屋,青砖到顶,屋脊上的土瓦有补过的痕迹,一块块颜色深浅不一,瓦楞里长着草,墙体粉化严重,往下掉面面儿。屋子看来已是高寿,年龄不在田支书之下。
田支书对钟锐说:“这就是咱村的村部,平时没人办公,一直闲着,你来了正好腾出来给你住,里面我昨天打扫过,还洒了一遍清水。”
钟锐不由感叹:“我真阔呀!一人独享一栋办公楼!”
田支书从裤腰上解下钥匙开门。
门上吊着一把老式铁锁,好似民国时代的遗物,田支书呲牙扭嘴,费半天力气才捅开。的确很安全。
田支书将钥匙交给钟锐,算是正式移交了屋子。
程小石从车上卸下行李卷和自行车,钻回驾驶室,一打方向盘拐进一条胡同口开走了。
钟锐跟田支书进了屋,扑面一股霉尘,径直往肺管子里钻,钟锐哈腰连打了十几个喷嚏,屋子几乎震坍,田支书却安之若素,不满地看着钟锐,说:“你们大学生,真是温室里生长的高级动物,一点不抗事。”
钟锐走过去推窗户,准备换换空气,却推不动,窗扇早已变形,顶死在窗框上了。
两道屋梁下面,立着两排竹笆,将屋子隔成三间,迎门放着一张“一头沉”的桌子,算是办公桌兼饭桌,桌旁是一张开了榫的木椅。东间靠山墙孤零零放着一张小木床,再无他物。西头这间,地上一个矮脚方桌,方桌上一把锈迹斑斑的菜刀,代表这是厨房。
田支书蹲在地上,又续上一根烟:“咱这的住宿条件,差是差点,你多担待。吃饭的问题,还得跟你商量一下,何镇长让村里每天补助五块伙食费,你要喜欢单吃呢,就自个动手做,锅碗瓢盆回头给你操办,要是不惯做呢,就到我家搭个伙。”
钟锐忙道:“自己做,自己做。”
钟锐已了解过,此地人以面食为主,而自己在老家是吃惯了大米的。
田支书道:“也好,也好。自己动手,丰衣足食。但今天做不成了,跟我家里凑合一顿吧。”
钟锐从门后找到一把秃头扫帚,重又打扫一遍屋子,取开行李,扎蚊帐,理床铺,忙出一身汗。
屋里灰尘飞腾,田支书挪到门外蹲着,香烟举在脑袋上,眯着眼睛想事情。夕阳给田支书的身影镶了一道金边。
钟锐收拾个大概,想洗洗手,田支书好像后背生了眼睛,说:“到我家洗吧,这里没水,以后用水可以到老吕家去提,他家有压水井。”说着朝西边那户人家抬了抬下巴颏儿。
夕阳将沉,钟锐锁上屋门,跟在田支书屁股后头去吃饭。
钟锐的宿舍兼办公区位于村子的最后一排,田支书的家在最前排。
村子里最好的位置就是最前排,夏天得凉风,冬天得日头。
好像世界上任何一个村子都少不了一条小河,老田的门口就有这样的一条小河。河水被晚霞染得一片通红,几只鸭子嘎嘎地叫着,蹒跚着爬上小河的斜坡,也准备归家了。
两人沿着小河往东走,老田手一指:“到了,我住这儿。”
黄昏之中,钟锐看到了老田家的房子,五上五下的两层小楼,非常气派地矗立在左邻右舍低矮的房屋之间,如鹤立鸡群。
钟锐想不通,老田家房子那么漂亮,为何自行车那么破?
老田好像察觉到钟锐的心思,说:“这其实不是我的房子,是我大儿子的,大儿子一家出外了,我帮他看家。”
老田走到小楼门口,并不进去,而又往东走了几步,去敲东边邻居家的门。
敲了一阵,大门开了,走出程小石来。
钟锐更吃惊了,照老田的说法,程小石是村里最大的老板,为何房子这么普通?好像与其他村民家并无不同。
老田说:“小石头,你去周仙枝家弄几样熟菜,来我家喝酒。”
程小石嘿嘿光笑,不说话。
老田说:“钱你先垫着,亏不了你。”
说完,也不管小石头答应不答应,就扭身回了自家门口。
推开院门,喝住狼狗,招呼钟锐进楼,在下面客厅里坐下。
钟锐好奇地打量着房间的布置,却陈设甚是简单,接近简陋。水曲柳的组合沙发很土气,没有电视柜,一台老式电视机就放在八仙桌上,八仙桌后面是一张高高的条几,条几上面蹲着一部红色电话机,电话机旁边趴着村里的扩音器,扩音器的话筒用手绢包着,手绢已脏得不辨本色。
老田的老婆很胖,笑呵呵的,脾气很好,忙着给钟锐倒洗脸水,又沏上茶,递到手里。
老田的小儿子叫田来宝,看上去跟钟锐年龄差不多,正躺在沙发上看电视,后脑勺枕着胳膊,看见钟锐进来,一声不吭,只歪了一下脑袋,眼睛又回到电视机上去了。
老田走到条几跟前,掂起电话听筒,正要摁号码,想了想又放下了,转而拧开扩音器,用手拍了拍话筒,开始讲话。
院子里那棵银杏树上的高音喇叭里传出支书沙哑的声音:“各位村委!各位村委!赶快来村部开会!赶快来村部开会!”
田支书的家,已成为实际上的村部。
一阵狗叫,程小石回来了,手里提着一些猪头肉、猪脚、猪肚、猪蹄等熟肴,怀里抱着两盒洋河大曲。
老田的老婆忙着摆开一张小方桌。
不大会儿又听到院子里狗叫,门一响,走进来两个老汉,一个瘦子,一个胖子。
老田把两位介绍给钟锐,瘦子叫黄万才,村会计,胖子叫赫连喜,村民组长。
钟锐忙立起身和他们握手。
老田告诉钟锐:“另外的两个村委在外打工,村里有事也指望不上。现在村里的领导班子全在这儿了。”又向黄万才和赫连喜说:“上级安排钟锐来咱们村当村主任,他是大城市来的大学生,水平高,咱们得多向他请教。”
钟锐不好意思了:“何镇长让我来做村主任助理,其实我不够格,刚出校门,啥也不懂,实际上是来向你们学习的,你们都是我的师傅,工作上还得依靠你们。”
田支书说:“往后村里有事,咱们共同商量着办吧,最主要的是,咱们得团结好,心往一处想,力往一处使,不能互相拆台。”
黄万才说:“家有千口,主事一人,掌舵还得靠老田。”
赫连喜道:“就是这样说。”
此时,小方桌上的碗碟杯筷已经摆好,老田的老婆招呼众人入座。
田来宝也离开沙发,围拢过来,率先摸起筷子。
程小石坐在下首,给大家斟酒。充当酒杯的是几个小茶碗,盛满足有三两。
钟锐面对如此之巨的酒器充满恐惧,两手捂着自己面前的茶碗连忙声明:“我不会喝酒,白酒从来没沾过。”
大家一起臭他,哎呀呀,不会喝酒,算啥男人嘛,今天专门为你洗尘,你不喝,我们怎么喝?
钟锐无法,只得松开手,程小石伸过来酒瓶,给钟锐的小碗注了八分满。
黄万才非常生气:“酒不满,心不诚。人家小钟是客人,头一次来咱村,咋能这样倒酒?小石头你咋回事嘛?”
钟锐忙用手掌罩在自己酒碗上,急急说:“我可不是什么客人,往后就是咱村的一分子了,咱们是一家人。”
赫连喜说:“成了一家人,更要喝个进门酒。”
黄万才和赫连喜两人非要坚持给钟锐把酒加满。
钟锐不想再啰嗦下去,就让开手,同意添酒。
程小石再次起身将钟锐的茶碗斟平。
老田率先端起酒碗,说:“今天这个酒,算是给钟主任的接风酒,现在咱们全体村委,用最大的诚意向钟主任表示欢迎!”
大家一齐响应,纷纷鼓掌,端起酒碗,朝钟锐凑过来,要跟他碰杯。
钟锐也端起酒碗来,跟他们一一碰过了,举起来喝了一口,刚放下,瞧见老田、老黄、老赫三人全盯着自己:“我们都干透了,钟主任还等谁呢?”
此地喝酒的规矩,杯中不干,对人不敬。
钟锐推不过,再次举碗,一饮而尽。
大家齐夸,别看钟主任年龄小,倒是个爽快人!
程小石还在那儿苦瓜着脸小口小口地抿。老黄笑着骂他:“小狗日的,就你滑头。”
老田望向程小石,说:“小石头虽然也是村委会一员,但还不是支委,可是今天能跟咱支委们坐一块,就说明小石头不是外人,是咱们支部信赖的人。”
黄万才和赫连喜忙道:“谁说不是呢。”
田来宝专心吃菜,并不参与众人的话题。
老田接着说:“我早就思谋着,下一步准备发展小石头,这么好的苗子不能浪费了。”
老黄老赫赶忙附和道:“是呀,难得的好苗子。”
老田神色郑重:“小石头,这个村子早晚是你的。如今村子有困难,你不能不管。”
程小石可怜巴巴地说:“田叔,你老人家就别绕圈子了,有啥吩咐就明讲吧。”
黄万才由衷赞道:“小石头是个明白孩子,不用多说,一点就透。”
老田说:“钟主任千里迢迢来咱村扶贫,咱不能亏了人家,得先解决生活上的问题,现在我代表村委会,宣布一个任务,明天小石头开车到镇上,买一套齐全的炊具,送到钟主任屋里,这些东西也花不了几个钱,小石头先垫上,年底村里账上来了钱再说。”
程小石说:“好吧,我记着了。不过现在对不住了,我得先走一步了,明天一早还得跑栖山工地送黄沙。”说着立起身来。
老田知他不善酒,该安排的事也安排过了,并不拦他,由他去了。
大伙接着喝酒,说闲话。
一来二去,钟锐喝得有点高了,舌头开始管不住自己了:“……放心,支书,不把土城村变个样子,我不会离开的……一来到土城,我就喜欢上了,这儿空气新鲜,这儿水没有污染,这儿粮食蔬菜没有农药,这儿没有噪音,这儿人也善良,方方面面都比城里好多了,我都想在这儿安家了,讨个这儿的老婆,舒舒心心地在这儿过上一辈子……”
赫连喜逗他:“钟主任长得细皮嫩肉的,人才又好,学问又好,我看,咱土城也只有吕明玉能配得上了。”
钟锐醉眼迷离:“吕明玉?”
田来宝放下筷子,瞪了钟锐一眼,又瞪了赫连喜一眼。
老赫闭了口,不再开腔。
钟锐明显醉了,还要问,老田忙转移话题:“酒也喝了,饭也吃了,咱们摸几圈麻将吧。”
老黄老赫眼睛放光,连说:“好,好。”
老田问钟锐:“钟主任,你玩不玩?”
钟锐起身说:“我不懂麻将,你们玩吧,我得回去睡觉了。”
老田交待儿子:“来宝,你打一下手电筒,送钟主任回村部,外面黑咕隆咚的,他路子不熟,别踩到沟里去了。你回来路过李和尚的门,叫他一声,过来打麻将。”
田来宝还在努力对付盘子里剩下的最后一只猪蹄,好似没有听到,屁股一动不动。
钟锐忙说:“我不用送,自个儿能走。”就离开桌子,摇摇晃晃出门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