钟锐半夜醒来,口渴难忍,喉咙里几乎冒烟,却屋里寻不出一滴水,绝望得如一头困在陷阱里的狼。
蓦然回想起昨晚酒桌上,自己说的那些不靠谱的醉话,不由羞愧万分,肚里把自己痛骂一顿,觉得自己简直无耻,实在可恨。
仍然是渴,却也无法可想,床上翻身无数,艰难挨到天亮。
穿好衣服开了门,抓起毛巾和牙具,到附近人家去寻水。
早晨的空气清新无比,竟然可以听到鸟啼,钟锐久居城市,觉得实在稀罕,不由心情大好。
他昨夜没睡好,但一出门,马上精神抖擞。年轻真是有无限的好处。
庄稼人起得早,太阳还没冒红,村里已是人声、鸡鸭声一片。
钟锐朝西边那户紧挨着的人家走过去,这是昨天田支书指点过的。
来到门前,两扇黑漆斑驳的木板门虚掩着,钟锐上前敲门。
里面传来一个女孩的清脆好听的声音:“进来呀!”
钟锐推开门扇,朝院子里扬了扬手里的牙缸,说:“我找水的!”又顿了顿脚,确认没有狗,才敢跨进去。
院心里堆着刚掰下来的玉米,一位红衫姑娘正坐在旁边剥玉米皮儿。
红衫姑娘笑了,朝钟锐说:“不看人儿,光听敲门也知道不是本村的,本村没有敲门的,都是一推就进来了。你到底哪位呀?”
不等回答,突然又说:“我想起来了,昨天就听人说了,村里派下来一位大学生,就是说的你吧?”
姑娘说着话,手里仍不停,飞快地剥着玉米皮儿。
钟锐承认说:“不错,说的是我,我就住在隔壁的村部,以后咱们就是邻居了。”
姑娘眉毛一扬:“好啊好啊,欢迎新邻居!”
钟锐很感激她的热情:“谢谢谢谢,以后会经常麻烦到你们的。”
姑娘很爽快:“客气话不用讲,有事尽管言语,只要帮得上。”
钟锐说:“我住在村部里没有水,现在来你家借水,一早起来脸还没洗呢。”
姑娘赶忙从小板凳上起来,风风火火地走到东屋里,端出来一舀子清水,递给钟锐,说:“洗脸盆在井台那儿。我再给你倒点温水刷牙。”
姑娘走近身边时,飘过一阵香气。不是脂粉香,是身体的香气。
此时钟锐看见水,比看见蜜糖还甜,迫不及待就喝了一大口,喉咙里“咕咚”一声,像咽下去一个小铁球。
姑娘忙说:“生水哪能喝?不怕喝坏肚子?”
钟锐抹了下湿淋淋的嘴巴:“顾不得了,昨晚上喝酒回来,屋里没水,渴得一夜干打滚儿。”
姑娘嗔道:“那更喝不得了!装满酒的肚子喝冷水,就像烧红的铁锅里浇冷水一模一样,一下子能激个口子!你的胃不想要了!”
姑娘夺过舀子放在小板凳上,一阵风似的旋进堂屋里,再出来时手里端着一个带把儿的白瓷杯,杯口冒着热气,递给钟锐,说:“才烧开的,吹吹再喝,别烫着嘴。”
钟锐听话地捧着杯子吹着。
姑娘又回到玉米堆旁边剥玉米皮儿。玉米皮儿并不全部剥掉,而是留下几绺儿,扯开后,拢成一束细尾巴,当成绳子,与另一个同样的玉米两两相系,方便搭在树杈上、木架上或者墙头上晾晒。
钟锐喝完开水,刷了牙,洗了脸,还不走,蹲在玉米堆前,想帮姑娘剥玉米。这时堂屋里走出一个人来,吓了钟锐一跳。
这人三十上下岁数,身宽膀阔,面色萎黄,眼神呆滞,手里拿着一个收音机,贴在一旁的耳朵上,收音机嗞嗞啦啦地响着,全是盲音。
钟锐忙站起来,挥了下手,向他打招呼,他视而不见,理也不理。
姑娘一脸关切地向那个听收音机的人说:“哥,锅屋里饭好了,你饿了就先吃,咱爷爷去白菜地逮虫子去了。”
哥哥并不回话,烦躁地用大手拍打收音机,拍两下再放到耳朵上去听,声音仍嗡嗡地不清楚,就怒气冲冲地自言自语着回堂屋去了。
钟锐问:“他是你哥呀?怎么不理我呢?”
姑娘不开心地说:“他怕羞。”
钟锐奇怪:“那么大的一个大汉,怕什么羞?”
姑娘长长的睫毛垂落下来,难过地说:“也不是怕羞,是怕生人,从不敢和生人说话的。”说完抿紧了嘴唇。
钟锐不方便再问,就住了口。
这时大门响了,进来一个年迈的老汉。
姑娘又恢复了笑脸:“爷爷回来了。”
钟锐赶紧称呼“老人家”,礼貌地和老汉打招呼。
老汉拍着两只泥手,到井台上去洗手,说:“明玉啊,咱白菜地里的大青虫可多了,我一早上才逮完一畦子。”
钟锐突然记起昨晚赫连喜的话,惊道:“原来你就是吕明玉?”
姑娘更是惊奇:“是啊,你咋知道我的?”
钟锐道:“听说过你。”
姑娘笑得眼睛弯弯:“我又不是明星,咋会听说我?”
钟锐也笑了:“也许你是村里的名人吧。”
姑娘怪道:“又胡扯,杨天娇才是名人呢,我算什么,你到底哪里听说我的?”
钟锐正不好回答,这时爷爷在井台那儿洗完手,对孙女说:“明玉,你哥的收音机没电池了,昨天夜里就听不清楚了。”
明玉说:“我告诉石头哥了,叫他从阳屯街捎电池,周仙枝店里也有电池卖,我跑了一趟,可是没有7号的。”
明玉说着话,停止剥玉米,也到井台那儿洗手,准备吃早饭了。
钟锐急忙告辞,抓起毛巾和牙具出来院子,回到自己这边的小屋。
正发愁早饭怎么办,田支书派老婆来了,唤他家里去吃。
田支书家的早饭很简单,玉米糁子糊糊,馒头夹咸菜。因钟锐的到来,特意加了一碟炒鸡蛋。
吃饭的当儿,钟锐向田支书请示工作。
田支书不光是村支书,还兼着村主任一职,钟锐的这个助理,实际上就是为老田做助理,所以必须向老田作请示。
老田咽下一口馒头说:“按道理,你到村上来任职,应该召集全体村民开个大会,宣布一下上级给你的任命,让大家认识一下你,方便以后的工作,可是眼下,精壮劳力都出门打工了,家里就剩下一群老娘们,开会也开不起来。这样吧,我从喇叭上宣布一下你的职务,会就不开了,今天你先到组长赫连喜家,让他给你说一下咱村的情况。”
钟锐又提到吃水的问题:“老去别人家借水也不是办法呀?”
老田沉吟了一会说:“你先将就几天,等我瞅个机会,让小石头出钱,雇个工匠,给你屋前面打个压水井。”
从老田家出来,直接去了赫连喜家。
赫连喜却不在家,丈母娘生病,到阳屯卫生院看丈母娘去了。
钟锐又转回村部来。
他刚到,程小石开车也到了。
他很惊奇:“你不是往栖山工地送黄沙去了吗?”
程小石跳下驾驶室:“是呀,四点钟出门,到阳屯大河东边装了一车沙,六点多钟送到县城北关的工地上,然后就急忙往回赶,赶回阳屯街上买东西,害怕耽误了你做饭,现在才九点钟,中午饭肯定是耽误不了了。”
钟锐心里一热,不知说什么好。
程小石爬上车厢,往下卸刚买的煤气罐等一应炊具。还买了油盐酱醋大米挂面,和一部分生活用品,甚至一块五花肉,想得真是无比周到。
将炊具安置在西间屋,这间当厨房。
程小石开车回家后,又从自家菜地里拔了一兜子小油菜送来,中午饭可以顺利地开起来了。
钟锐邀请程小石:“中午在我这儿吃吧,尝尝我的手艺!”
程小石用手背擦着额上的汗说:“来不及了,我还得回阳屯街上我那个小饭馆里看一看,才请的这个厨师有点操蛋,不看着不行。”说完匆忙上车走了。
钟锐吃了一顿自己亲手做的午饭。
他从前在老家,帮奶奶烧过饭,所以还不算太陌生,做起菜来也有模有样的。
奶奶活着时曾经告诉过他,有锅的地方就是家。钟锐边吃饭边想,现在这个小屋就是我的家了,土城就是我的家了。
钟锐吃过饭,又到田支书家去坐。
老田因昨夜打麻将熬了通宵,正在补觉,钟锐没有惊动他,退了出来,村子里随便转转。
村里只剩下一些老人和小孩,看不到年轻人的影子,很有几分荒凉的感觉。
他又走出村外,各处瞧瞧。
村子的南、东、北三面是农田,西面紧靠着一条简易公路,公路往南通到阳屯,往北不远跟外省接壤。公路边,村里的寡妇周仙枝开着一家杂货店,兼卖熟肉。
钟锐迈进周仙枝的小店,买了一把小扫帚,家里那把秃得没法用了。其余不缺什么了,暖水瓶、洗脸盆什么的都让程小石买齐了。
钟锐回村,屋里呆坐了一会,想起吕明玉,就关了门到吕明玉家里来。
进了吕明玉家,发现特别热闹,程小石也在,田来宝也在,村里就这几个年轻人了,全集中到吕明玉家来了。
吕明玉和程小石瞧见钟锐来了,忙和他打招呼。
钟锐又闻到了熟悉的香气!
程小石也客气地叫了一声“钟主任”。
此时,程小石和田来宝正帮吕明玉往院子里的一棵大椿树上挂玉米,吕明玉从堂屋前面提过来系好的玉米串儿,抬起胳膊递给树干上的程小石,程小石再递给上面树杈上的田来宝。而吕明玉的哥哥却安坐在堂屋西窗下的一个碌碡上听收音机,收音机明显新换了电池,正声音响亮地唱着罗大佑的歌,他枯黄的脸上跃动着孩童般欢快的神色。院子里没看到吕老汉,大概又去菜园捉虫子去了。
田来宝猴在树上,往下扫了一眼钟锐,一声没吭。
钟锐问程小石:“你不是回阳屯饭店了吗?”
程小石一笑:“饭店里忙完我又回来了。”
钟锐也帮忙提玉米串儿,往树上递。
刚提了两趟,突然被吕明玉一把从树下拉开,几乎同时,几串玉米擦着他的耳朵落下来,摔在地上,玉米粒儿四处飞溅。
吕明玉仰脸朝上面骂:“田来宝!你想死啊!”
田来宝在树上咕咕地坏笑:“树枝忒细,挂不住,关我屁事!”
吕明玉让钟锐歇着喝茶,不必再帮忙。
钟锐实在不解田来宝为何如此大的敌意,还从来没跟自己说过话。
正想着,田来宝忽然向他开口了:“钟大主任,你有女朋友没?”
钟锐抛弃不快,说:“有啊。”
田来宝又问:“城里的,还是农村的?”
钟锐老实回答:“城里的。”
田来宝一本正经地说:“城里的哪能要?没几个正经货!听说初中里都找不到处女了。还是我给你介绍个吧?罗家庄有个叫曹厚立的,他闺女长得可俊了,你要没意见,我给你说合说合?”
钟锐知他不是好话,不接他话茬。
吕明玉又骂田来宝:“你这缺德鬼!不许瞎说!”
又对钟锐说:“不用理他,他总没正形。”
几个年轻人干得热火朝天,不到半下午玉米串儿就挂完了。
程小石和田来宝从树上溜下来,吕明玉忙给他俩递水。
程小石是个大忙人,还有别的事,根本坐不住,喝了两口水就离开了。
田来宝的裤子在树上被刮破了一道口子,快露屁股了,不好意思多呆,也回家去了。
就剩下一个钟锐了。
钟锐向吕明玉打听“罗家庄”和“曹厚立”是何典故。
吕明玉笑了:“我说了你别介意。罗家庄就是‘骡’家庄,曹厚立就是‘槽后立’,石槽后面立着的自然是牲口了。”
钟锐听了,并不气恼,而是跟吕明玉一块哈哈大笑。
跟吕明玉在一起,烦恼会变成快乐,而快乐会变得更快乐。
那香气真好闻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