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日吃过早饭,钟锐又登门去访赫连喜。
今天老赫没有外出,正戴着老花镜,坐在院子里修理一把二胡。
钟锐踏进大门,笑道:“嚯!赫师傅还会这门手艺?”
老赫忙摘下老花镜,扭过头来:“是钟主任呀,贵客,贵客。手艺谈不上,我拉得不好,没事时给自己解个闷罢了。”停下手来,引钟锐堂屋里坐下喝茶。
钟锐开门见山地说:“田支书让我向你了解一下咱村的情况。”
老赫抱怨道:“这个老田,又说胡话!这种事该找黄万才,他是村会计,全土城的人口、地亩、收支、债务,他那里清清楚楚有一本账,我虽然也挂名村委,当个小组长,实际上没啥权力,并不晓得村里的实底儿,也说不出个子丑寅卯来。”
钟锐说:“那就随便聊聊,拣你知道的说。”
老赫一味推脱:“我实在没啥可说的。”
钟锐想起何镇长安排的一件事,就说:“咱村有没有上访户?上面让密切观察,定期汇报行踪。”
老赫摇头:“咱土城没有这号人。”
钟锐又想起一件事:“吕明玉的哥哥是怎么回事?我看好像脑子有点那个。”
老赫叹了口气:“那是咱们土城两个最好的孩子,又是两个最苦的孩子,爹妈死得早,孩子遭大殃。”
钟锐心里咯噔一下:“吕明玉的爸妈都不在了?”
老赫眉心皱个疙瘩:“是啊。“
钟锐奇道:“怎么一回事呢?”
老赫支支吾吾不肯讲。
钟锐看他不爽快,心里不乐,就起身告辞,出门去了。
他的两条腿不听他指挥,竟带着他往吕明玉家走来了。
推开院门往里瞧,见吕明玉的哥哥坐在碌碡上听收音机,就把着门框高声问他:“明玉在不在?”
吕明玉的哥哥不回答,慌张地得像一个贼,抓起收音机离开碌碡,三步两脚逃回堂屋里去了。
看来家里并无别人,钟锐替他仍关上院门,离开了。
钟锐在胡同里乱走,遇见一个拉平板车的秃头老汉,忙叫住他:“看见吕明玉了吗?”
那老汉道:“明玉在北边菜园里呢。“又笑嘻嘻说:“我知道你是谁了,前天夜里我在田支书家打麻将,听他们说起你了,你是钟主任对不对?我叫李广德,不过他们都叫我李和尚……”
钟锐打断他的话:“叫我钟锐就行,别‘主任’、‘主任’的。咱村的人也怪了,不管年老的,还是年幼的,见面都是一口一个‘主任’地叫,我不过是个刚出校门的学生,实在听不惯。”
李和尚说:“咱村的人,念书的少,初中生都数不出来几个,所以见了你这样的大学生,心里喜欢得很,尊敬得很,哪能随随便便叫你的名字?”
钟锐笑了:“不叫名字,就叫‘小钟’吧。”
李和尚顺从地说:“行吧行吧,小钟主任。”
钟锐出了村子,沿着一条机耕路往北走了半里路,在菜园里寻到了吕明玉,她正和爷爷两个人蹲在菜园里捉虫子。
吕明玉抬头瞧见他,蹲着没动,仍然捉自己的虫,笑道:“呦,钟主任怎么溜达到庄稼地里来了?”
笑靥如花。钟锐想,世界上第一个把女孩子笑容比喻成‘花’的人,绝对是个天才!
钟锐一直走到她身旁的田梗上,迎着她的笑容说:“刚和李和尚说呢,以后不许‘主任’、‘主任’地叫我,就叫我名字,或者‘小钟’好了,我又不是官老爷,又不是太老爷,我只是个学生。”
明玉叫了一声“小钟”,忍不住笑出声来。
吕老汉从菜地里站起身来,向钟锐抬一下手,算是招呼过了,活动一下腰身,又蹲下接着捉虫。
明玉收住笑,说:“你从哪儿来的?”
钟锐也蹲下来,望着明玉说:“刚到赫连喜家坐了一会,听他口气,好像跟老田不大对付。”
吕老汉在旁边不由发了感慨:“有人群的地方,就有团团伙伙,哪怕只有三个人,也会分成两拨儿,这是土城有史以来的特色。”
钟锐担心地说:“人心不齐,啥事也弄不成啊。”
又道:“刚才路上遇见李和尚,说了几句话,他说咱村里,小孩子都不喜欢念书,这怎么可以?没有文化,一辈子也拔不掉穷根儿。”
明玉接口道:“这也不是一朝一夕的事,急也没用。”
钟锐说:“问题发现一样,就得解决一样,我回头找田支书谈谈,给家长们作动员,不能让小孩子无故辍学,把道理给大伙儿摆清摆透。”
吕老汉说:“他自己家的两个儿子都是小学生,他咋教育社员?”
公社虽然早就取消了,村民们还是习惯地自称社员,一直也改不了口。
钟锐说:“对了,提到老田,我很奇怪,他家里住着那么漂亮的小洋楼,怎么只抽一块钱的‘老牛’烟?骑那么烂的自行车?”
吕老汉说:“这么简单的问题,还不明白?怕露富呗。”
钟锐又道:“程小石是村里最有钱的户,住的院子却那么破,也怕露富?”
明玉开口了:“石头哥又不当干部,才不怕露富呢,他是把钱都投到了生意上了。”
钟锐听明玉称呼“石头哥”,心里有点酸酸的。
钟锐看了一会明玉捉虫子,突然起了疑问:“怎么不见别人家捉虫子?满地里就你们一家捉虫子,难道别人家的菜地不生虫子吗?”
明玉道:“我家的菜不敢打农药,所以虫子多。”
钟锐问:“为什么不敢打农药?”
明玉蹲累了,也站起来,伸开胳膊两边举了举,又左右拧了两下腰,说:“我家的菜地,让城里的一个老板包下来了,不让打农药,不让施化肥,要纯天然的,当然价钱也出得高。”
钟锐恍然大悟:“哦,私人定制,怪不得呢。”
他似乎受到启发,又说:“既然城里的有钱人喜欢有机蔬菜,咱们村里何不多搞一点?也可以多增加点收入。”
明玉蹲下来接着捉虫子,说:“这种问题,是干部的事,我们当群众的,干好自家的活就行了,哪管得了那么多。”
钟锐越想越兴奋:“这确实是个好路子,我得找田支书谈谈。”
说着掏出手机,手指飞快地点动,记录在手机上。
这时手机响了,竟是孟欣然。
钟锐站起身来,朝明玉和吕老汉挥挥手作别,回到大路上去接电话。
自从钟锐和孟欣然在浒州的村官培训班上分手后,钟锐就不再有孟欣然的消息了,因为她一次电话也没接过,一次短信也没回过,搞得钟锐有点恼火,近几天也懒得和她打了,现在她突然来了电话,钟锐憋了一肚子的火正要发一发,可是话还没出口,却遭到了对方的兴师问罪。
听筒里是孟欣然火药味极浓的声音:“钟锐!为什么这么久才接我电话?”
钟锐也是一副很不开心的口气:“我在跟村里人谈事情,晚了两秒钟。”
传来对方连珠炮般的轰炸:“是村里人重要还是我重要?你现在完全变了!变得一点也不在乎我了!以前都是立刻就接我电话,今天却犹豫半天,一定有情况!”
钟锐最怕她生气,领教过许多次她的坏脾气了,每次都闹得不可开交,僵持好久不搭理他,他实在是怕了,于是迅速地作了妥协,把声音放得尽量地平缓,尽量地轻柔:“我的大小姐,咱能不能正常地说话?”
孟欣然竟然不依不饶:“你说我不正常?我什么地方不正常了?你马上给我指出来!”
钟锐仍然用舒缓的语调说:“亏你还是个理科生,多用一点理性思维吧,不要胡搅歪缠。”
孟欣然似乎更火了:“我没有理性思维?你暗示我是个不讲理的泼妇?”
钟锐有点哭笑不得了:“我可没那个意思。”
孟欣然紧逼道:“那你什么意思?你给我讲明白!”
钟锐很无奈:“我什么意思也没有呀。你今天怎么这么大的火气?跟别人吵架了?让人气着了?你平时不是这个样子的,你一定和谁吵架了!”
孟欣然火气不减:“我才懒得跟他吵!我一看见他就烦!我不能再看见他了!我快要爆炸了!我现在就收拾东西离开这个破地方!我在这儿受够了!”
钟锐耐心地说:“我一猜就是跟人闹别扭了,跟哪位呀?你手边有没有水?先喝一口,冷静一下,慢慢地和我讲,我听听怎么回事,帮你分析分析。”
孟欣然似乎被道破了心思,哇哇地大哭。
钟锐好声好气地哄她:“先别哭,先别哭,有事说事,先别动气,动气也不解决问题,有伤心事就讲出来,讲出来就好了,心里就不憋屈了,你讲吧,我听着,到底哪个混蛋欺负你了?”
孟欣然止住了哭声,依然情绪激动:“我不想讲!一个字也不想讲!我烦透了!我要离开梅李镇!离开这群魔鬼!”
钟锐劝道:“当初考村官,我可是不同意的,是你硬拉我报名的,现在你却先打退堂鼓,实在太说不过去了吧。你那天骂我任性,现在你自己怎么也任性起来了?生活不是过家家,哪能想一出是一出?你现在受一点委屈就这个样子,将来怎么在单位混?你不是想考公务员吗,不是一心想进机关吗,我告诉你,机关里才全是人精呢,才够你喝一壶的呢,到那时你怎么办?你得学会忍,学会迁就,不能老是大小姐脾气。现在,离开梅李的话先不要说,等你睡上一觉,明天起来再做决定吧。”
那边好像平静一些了,不再歇斯底里了,但还是能听到低低的抽泣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