钟锐先是去了梅李镇一趟,孟欣然心思全在温书上,无暇陪伴他,两人在镇政府门口只简单说了几句话就分开了。
离开梅李镇,钟锐没有回扬州的老家,老家只有一所空房子了,有什么好看的呢?他直接去南京找爸妈去了。
爸妈的公司是经营电子门禁系统的,每日业务繁忙,没有时间和儿子聊天,将新买住房的钥匙给他一把,让他家里玩电脑。
钟锐从QQ上联系几位南京籍的大学同学,他们也都很忙,各有一摊子事,想约他们吃顿饭叙叙旧竟一时约不齐。
全世界都很忙,似乎只有钟锐无所事事。
他呆不下去了。
他要回土城了。
…………
钟锐拉着旅行箱刚进村,正巧碰上田支书。
田支书喜出望外地说:“说曹操,曹操到。正念叨你呢,你就来了。”
钟锐问:“村里有事?”
田支书:“不错,刚刚省里下来了一批扶贫资金,你去镇上问老何讨一点。”
钟锐答应下来:“现在天黑了,我明儿一早去,看看什么情况。”
钟锐回去自己的住所,旅行箱里取出几样东西,拿着去了吕明玉家,一个精致可爱的MP3专门送给吕明涛,告诉吕明涛怎么用,以后不必买电池了,充电就可以了。顺便将两袋南京特产盐水鸭送给吕明玉,让一家人尝尝。
第二天钟锐去了镇上,问扶贫资金的事情。镇上领导说得有项目才行。钟锐回来村里,跟老田商量,看抓个什么项目。
老田召开村委会,将黄万才、赫连喜、程小石叫来,一起研究此事。村委会还有另外四名成员,因在外地打工,无法参加,只得作罢。老田充分发扬民主,邀请前支书吕端午和村民李金勺两人,作为群众代表列席会议。
会议地点设在老田家底楼的大客厅里,大家到齐后,分坐在小方桌两旁的沙发上,老田的老婆忙着给大家沏水,沏完水懂事地退到外边去。老田将看电视的田来宝和一只大黄狗也撵出屋子去,会议开始。老田主持,钟锐作记录。
老田说:“从省里来到咱们镇上一批扶贫款子,计划给每个贫困村提供一部分扶持资金,前提条件是需要提供一个项目,大家看,咱村搞个啥项目好呢?谁先说?说错也不要紧,错了再改,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大家尊重前支书吕端午老汉,推他先说。
吕端午从嘴上拿掉自卷的纸烟,说:“我年纪这么大了,读不了书,看不了报,外边的形势一点不了解,啥也不懂,也说不出个啥道道儿来,还是你们说吧,我听着就行。”
老田说:“吕叔谦虚了,关键时候还得靠你老人家给把舵呢。”
吕端午很舒服地笑了,说:“我老了,不中用了,闹世事还得看你们年轻人的。”在他眼里,五十多的田国栋还属于年轻一代。
老田说:“既然吕叔还没考虑成熟,那就别人先讲。谁来?”
众人你看我,我看你,都不愿先发言。
钟锐看大家僵着,又犯了躁性子,说:“田支书,你点名吧,点到哪个,哪个来讲,别推来推去浪费时间。”
老田说:“好。老赫说两句吧,你跑的地方多,站得高看得远。”
赫连喜好像比求雨时候更胖了些,他嗬嗬地很有气势地笑着,说:“这个问题嘛,我明白了,就是咋样花这五万块钱,是不是?咋样花得好,花得大家都高兴,是不是?我看,就办个大家都喜闻乐见的项目:建个棋牌室。五万块花不了,再买点器材,搞个健身室。咱村的人,每天吃饱了,喝足了,来打打牌,健健身,多美的事!”
他的话立刻引起笑声一片。
钟锐没笑,说:“我插一句,这项目是有要求的,上边明确规定是‘扶持创业专项资金’,如果拿来搞娱乐,估计通不过的。”
赫连喜说:“棋牌室和健身室,咱们可以对外收费呀?一样可以有收入的呀?不算创业吗?我外甥就是在城里开棋牌室的,钱也不少赚嘛。”
钟锐说:“城里可以,村里够呛。城里的老头老太太有退休金,花得起钱搞娱乐,咱村的老头老太太兜里揣几个钱?谁舍得花钱娱乐?”
赫连喜气得扭过头去,不看钟锐。
老田问黄万才:“你有啥想法,说说看。”
黄万才一直埋着头,盯着两膝之间的一小块水泥地面,好像那上面写着现成的答案。他目光仍没有离开地面,沉吟着说:“依我看,办个砖瓦厂不错,师傅不用外边去请,咱村就找得到,如今盖新房子的多,砖瓦销路不用愁。另外,场地也现成的,咱村早先的预制构件厂闲了好多年了,面积也够大,可以用。最主要的,资金回笼快,一手交钱,一手拉砖。”
黄万才的二弟黄万能就是经常走外的烧窑师傅。
吕端午、李金勺、程小石听了都不约而同地轻摇了一下头。老田的表情也很怪。但是都没发表意见。
钟锐停住手里的笔,说:“砖瓦厂要大量取土,大量烧煤,对环境破坏太厉害。我每次到阳屯去开会,路过郭楼村就有点触目惊心,他们因为取土太多,很多田地都挖成了深坑,没法再耕种了。”
赫连喜白了钟锐一眼说:“挖成深坑,正好作鱼塘嘛。”
钟锐想不到赫连喜这么爱记仇,平日看他嘻嘻哈哈的,还一直以为他是个好脾气的人呢。
黄万才终于抬起头来,注视着钟锐,仍然慢悠悠地说:“你说的砖瓦厂,跟我说的砖瓦厂,根本不是一码事。你说的砖瓦厂,是老式的砖瓦厂,要挖土,要烧煤;我说的砖瓦厂,是新式的砖瓦厂,土也不用挖,煤也不用烧,原料是水泥或者煤渣,能源是沼气池,用蒸汽就可以蒸出砖瓦来了,我说的项目是生产新型环保砖。”
钟锐老实说:“这个我倒没见识过,大家可以讨论下。”
吕端午和老田等人都听出是黄万才故意找词儿治钟锐的,因为黄万才的二弟黄万能一直是烧老式砖窑的,对新型环保砖并不懂。
老田说:“办砖瓦厂不是不可以,可是占用构件厂的场地我不是太赞成。我本来想呆会儿再说说我的想法的,但是你刚才提到了构件厂,我就不能不说两句了。这个构件厂,曾经给咱们土城村带来过荣耀,是全阳屯镇最早的明星企业,经常有外乡镇的人专程跑过来参观取经,报纸也上过,电视也拍过,可以说是相当红火。前些年因为市场原因倒掉了,我心里一直不服气,还想重新把这块牌子树起来!我考虑的项目就是再搞这个构件厂,大家说怎样?”
李金勺忙站起来说:“我赞成!我赞成!构件厂办起来,咱土城的男人们就不用出远门打工了,在构件厂就能上班了,夫妻也能团圆了,孩子也能有爸了,老人也能看见儿子了,一举多得的事!”
吕端午手里转着纸烟,耷拉着眼皮说了一句:“当年红火时,老百姓也没分过一文钱,倒是关门时,老百姓每人分了两百块钱的债。”
老田口气很坚决地说:“正因为每人摊了两百块钱的债,我才心里不服气的!这些债压得我日日夜夜睡不安!我每天都在想着,把构件厂再开起来,赚了钱,还大家的债!——当初没能分红,是有原因的,还想着把资金积累起来发展壮大呢,谁想后来市场不行了呢!现在建筑市场重新转好了,又到了发展构件厂的时候了。”
吕端午突然剧烈地咳嗽起来,脸孔憋得通红,怕影响别人讲话,就弓着背走到屋外去了。
钟锐说:“构件厂已经失败过了,而且失败得非常惨,家家背了债,现在重新再来,恐怕咱村的群众会有顾虑。”
老田口气凌厉地反问钟锐说:“你敢肯定一直都是失败吗?我的看法恰恰相反,有了一次失败的经历反而是好事,因为我们可以积累经验,知道哪些是不能做的,帮助我们少犯错误,或者不犯错误,我看是好事嘛!”
钟锐一时找不出反驳的话。
老田又问李金勺:“老李,你咋个考虑的?有没有更好的想法?”
李金勺说:“我支持办构件厂,别的想法没有。”
老田又问程小石:“你呢?”
程小石说:“我还没想好,我想听听钟主任的意见。”
钟锐用大拇指灵巧地转着笔杆,说:“我咨询过镇上的农技员,他告诉我,结合市场行情,咱这里搞点特色养殖不错,比如养蚂蚱,食用价值和药用价值都很高,市场很受欢迎,在浒州的大饭店里能卖到二十多元一斤。蚂蚱的生长周期很短,才四十五天,食物以青草为主,非常容易养殖,对普通群众来说,容易操作,技术门槛很低。”
赫连喜仰天大笑:“我说什么宝贝呢,原来是蚂蚱呀,秋天河滩上蹦跶得到处都是,一抓一堆,谁稀罕这玩意儿呢!你们大学生,尽会纸上谈兵!”
钟锐说;“实际情况我确实也不太清楚,但可以做下调查,看适合不适合?”
老田对此明显不看好,说:“食品类的东西,价钱最难掌握,今年二十,明年五毛也说不定。”
讨论会从吃过中饭开到天黑,五六个小时过去,项目仍没定下来,最后反而是越说离题越远了。老田看老婆已经弄妥晚饭,就宣布散会。大家各自离开。
老田留钟锐吃晚饭。钟锐回去也冷锅冷灶的,就没有客气,坐下来就吃。
田来宝摆着一副臭脸。钟锐不去理他。
老田独自喝了几盅酒。他借酒数落起钟锐:“咱们今天的会开得实在多余!”
钟锐问:“为什么多余?”
老田说:“其实根本不用费劲巴拉地搞什么项目。”
钟锐很奇怪,从碗上抬起头来:“不搞项目怎么争取资金呀?”
老田说:“这就是我为啥让你去争取的原因,你舅舅是市里的大干部,阳屯镇哪个不买账?你给你舅舅说一声,资金不就来了吗?哪还用这么费事!”
一提到舅舅,钟锐就不吭气了。他一直极力躲避的就是舅舅。
看钟锐不吱声,老田更来气了:“你呀你,抱着金碗讨饭吃。”
钟锐扒完最后一口饭,说:“我不想靠别人。”
老田略有醉意了:“我很佩服你的骨气,但是,你的骨气很可笑。”
钟锐外表柔弱,内心非常有主意,认定了的事,不会轻易改变。任老田再三使用激将法,也不吐口找舅舅。
第二日,老田又召集大家,简单议了一下,当即拍板,定下来发展构件厂的项目,安排钟锐形成书面材料,上报镇政府。
阳屯镇政府在接收到各村所有的申请材料后,组织相关专家,进行可行性研究论证。土城村上报的项目,因缺乏特色,不具说服力,最终被否掉了。
眼看到嘴的一块肥肉飞走了,老田和村里一些人对钟锐产生了看法,认为钟锐不肯为村里出力,辜负了众人的期待。。
钟锐不在乎。
他觉得自己坦坦荡荡,无须在乎任何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