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跑得比贼都快。今年只剩下一个尾巴了。
何镇长在大学生村官的例会上,开始布置下一年度的工作计划。镇政府为了激发这批村干部的工作热情,更切实地融入到新农村建设中去,决定全面推行“岗位责任制”,要求每人确立年度工作目标,实施结果将作为工作绩效的重要指标纳入年终考核。何镇长令大家一周以内务必将工作计划报上来,由谭峰收缴,并登记建档。
会议结束,钟锐照例到谭峰宿舍闲坐。
钟锐在村里自己烧饭吃,经常有一顿没一顿的,三个多月下来,瘦了不少,白脸变成了黑脸,憔悴不堪。而谭峰正相反,胖起来了,也白起来了,面孔嫩嫩的,皮肤泛着油光。
钟锐不由感叹道:“还是机关养人啊!”
谭峰却是满肚子的苦水:“嗨!快别提了!这些天差不多每晚上让老何拉去陪酒,我这身体可遭了大罪了!这一阵老是胃疼,我都怕死了。”
钟锐逗他:“没事,你喝酒挂掉了,我申请给你评烈士。”
谭峰笑道:“再这么下去,当烈士也快了。”
钟锐继续打趣:“别发牢骚了,一般人还没这机会呢,没听人说吗,‘今日酒精锻炼,明日前途灿烂’。你的好光景就在眼前了。”
谭峰推推鼻子上的眼镜:“我不想要好光景,我想要个好胃。我现在一进饭店就心里打颤,这日子啥时是头呀?”
钟锐有了新发现,奇道:“你不是摘掉眼镜了吗?”
谭峰说:“范书记讨厌戴眼镜的人,整个大院没人敢戴,现在他调走了,不怕了。”
钟锐更奇了:“范书记刚才开会不是还在吗?”
谭峰压低了嗓子:“听说被纪委盯上了,查出来不少问题,马上要下放职中做校长去了。”
钟锐感叹:“铁打的衙门流水的官呀!”
谭峰向钟锐讨教:“你说,何油条会不会升书记呀?”
钟锐对这类问题没兴趣:“闲吃萝卜淡操心,管呢,干好自己的活就行了。”
谭峰自我解嘲:“咱这不是关心领导嘛。”
钟锐:“我只关心我的‘年度工作计划’,说真的,我心里一点谱没有,完全不知道怎么写,你老兄能不能提供点建议?”
钟锐现在极度迷茫,陷入一种焦灼不安的状态。土城村的工作如何来搞,他是老虎吃天,无处下嘴,自己的专业不对口,有力使不上。他后悔自己来做这个倒霉的村官。
谭峰开导他:“‘年度工作计划’,你不要有负担,不过一张纸而已,随便写写行了,只要和镇长关系处理好,年终考核没有问题。”
钟锐仍是叹气:“我感觉我在村里很多余,什么忙也帮不上。”
谭峰收起嘻皮笑脸的表情,认真地看着他的眼睛说:“我发现你是一个完美主义者。完美主义者常常自寻烦恼。”
钟锐眉头皱着:“我现在有失重的感觉,找不到存在感了,找不到我的价值所在。”
谭峰警告他:“不要想得太多,容易变成疯子。我实在告诉你,这个世界不值得追问,你傻呵呵地活着就行了。”
钟锐笑说:“我爸妈从小说我傻,我也觉得我傻,我一直在傻呵呵地活着呀。”
谭峰纠正他:“凡是说自己傻的人,都不是真傻。”
钟锐:“别开玩笑,你说句实话,我是不是真的很傻?”
谭峰思考了一下:“你有个致命之处。”
钟锐:“愿闻其详。”
谭峰:“我怕说出来做不成朋友。”
钟锐:“真朋友就应该说真话。”
谭峰:“那我就得罪了——你身上有个特质:往好了讲,是认真;往坏了讲,是死心眼。你的结局只有两种:要么飞黄腾达,要么潦倒街头,绝不会做个平庸的小市民。”
钟锐难得地放声大笑了,往橱柜旁边的镜子里张了一眼:“你看我这形象,现在已经很潦倒了。”
谭峰最先从神聊中醒过来,“哎哟”了一声,差点误了食堂的开饭时间了,连忙拉了钟锐出门。
从食堂吃完饭,钟锐蹬着那辆老爷自行车回村。
天空堆积着厚厚的云絮,似乎在酝酿一场大雪。北风打着尖利的呼哨,卷走地上的落叶。来时一路顺风,现在回去却要顶风了。可见任何事情,有一利必有一弊。寒风像一道道鞭子,迎面抽了过来,钟锐的脸颊一会就麻木了。
钟锐回到村里,胡同里遇见吕明玉。
吕明玉一看见他就说:“上午你去开会,村里出了一件大事!”接着一五一十讲给他——
村西头住着户姓神的人家,三代单传,添了个小男孩取名灯儿,长得乖巧伶俐,一家人视如珍宝,捧在手里怕掉了,含在口里怕化了,要星星也要搬梯子给他摘。灯儿今年四岁了,爸妈结伴外出打工,灯儿就交给爷爷奶奶带。爷爷奶奶也不算太老,才五十出头,每天的任务就是在家带孙子。灯儿平常很听话,让爷爷奶奶非常省心。今天上午,爷爷怀里揽着小神灯,在赫连喜家里看人打麻将。爷爷看得入迷了,灯儿嚷撒尿,爷爷让他自己去院子里撒,于是灯儿离开爷爷去院子里撒尿。撒完尿,没有回屋,蹓跶出来,到村西头周仙枝的小店里买辣条吃。花两毛钱买了两根辣条,攥在小手里,从周仙枝的店里奔出来。周仙枝的店门口是一条通往外省的简易公路,很多逃费的汽车从这里经过,周仙枝主要就是靠这些过往的司机挣钱。此时恰好一辆小货车飞驰而来,将突然出现的灯儿卷入车轮下。司机还算有良心,刹住车拨了120急救电话,送往栖山县第一人民医院,因伤情太重,紧接着又转往浒州市中心医院,情况非常不乐观,现仍在昏迷中。这么可爱的孩子,乡邻们谁想起来谁心疼。吕明玉边讲边落下泪来。
钟锐问:“既然灯儿四岁了,为啥不送幼儿园?有老师看着,也许不会出事了。”前些天他还听村里人讲过,田支书门口的小河里夏天时淹过一个小女孩,所幸后来救好了,这些留守儿童的安全确实是个不小的问题。
吕明玉说:“离咱村最近的幼儿园,是草桥村的幼儿园,但也有十几里路,爷爷奶奶们嫌路子远,接送不方便。”
钟锐带着气说:“路子远只是借口,我看是疼钱吧?”
吕明玉说:“确实这样。草桥幼儿园对外村的孩子收费很高,咱村是个穷村,家里都紧巴巴的,能省则省嘛。土城几代人没读过幼儿园,不也过来了?大多数人都抱这样的想法。”
钟锐更气了:“再省也不能省在这上面呀!以为省下钱盖个好房子就是疼孩子了?”
吕明玉说:“村干部出面过问一下这事就好了。老百姓都是一盘散沙,没人领路不行。”
钟锐下了决心:“小孩子读幼儿园的事不能再拖了,我马上去找田支书。”
他在前段时间,挨家挨户调查过村民的受教育状况,统计的结果令他震惊,全村初中以上文化程度的人寥寥无几,这样的村子不穷才怪!
他还访问了几个辍学的孩子,问为什么不喜欢上学?回答是:成绩不好。为什么成绩不好呢?是比别村的孩子笨吗?他分析的结果是,并非本村的孩子笨,而是因为孩子们不读幼儿园,在进入小学一年级时,基础知识明显地不如那些读过幼儿园的,从起步阶段就落后于人家,形成自卑心理,直接影响学习成绩,成绩不好又影响到学习兴趣,恶性循环,最终导致厌学和辍学。一个村庄的受教育程度,直接决定着这个村庄的发展潜力。土城村就吃亏在这上面。
钟锐打算建议田支书开个全体村民大会,做通大家的思想工作,让所有适龄儿童都去读幼儿园,而不是圈在爷爷奶奶身边。
钟锐迈进田支书家院门时,突然冒出一个想法:何不在自己村办个幼儿园?吕明玉就是现成的老师嘛。
老田听了钟锐的设想,说:“倒是一件好事。但是需要场地,需要器材,需要设备,需要聘请老师,等等等等,每一样都需要钱,可咱村账上,现在一个钢鏰儿也没有。没有钱寸步难行哪。”
钟锐:“如果自己先吓倒,那就啥也干不成。”
老田:“这是实际情况嘛。我又没有夸大。”
钟锐恳求:“数字如果不是太大的话,可以慢慢想办法,比如通过村民集资。”
老田摇头:“集资是那么好集的?如今的老百姓,再不像过去那么听话了。猴手里讨枣,门儿都没有。”
钟锐:“这是为他们自己谋利益,他们没有理由不支持。”
老田:“你们学生娃娃,太理想主义了,多碰几次壁,就知道喇叭是铜的了。”
钟锐:“碰壁不怕,说不定碰来碰去就碰出路子来了。”
钟锐决心已定。
从老田家出来,去找吕明玉,告诉她打算办幼儿园的事,请她来主持,乐不乐意?
吕明玉喜之不胜,正闷得不行,有事做当然更好,岂有不乐意的?
钟锐说:“那好,我明天跑教办,蹚蹚路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