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些天,钟锐有个设想,在村里成立一个经济联合体,将各家各户零碎的土地集中起来耕种,引进大型机械,形成规模化种植,充分发挥土地和农用物资的生产潜力,使土地收益最大化。而解放出来的劳动力,可以成立新的经济体,形成新的经济增长点。设想倘若实现,土城的面貌必然大为改观。
钟锐和村民聊天时,将他的想法讲给他们。村民们似懂非懂。
田支书听到了成立联合体的风声,在村委会上批评钟锐开历史倒车。
钟锐说:“我设想的规模化经营模式,是新型的合作经济模式,和过去的集体经济模式,是截然不同的概念,怎么算是开倒车呢?我们总是提‘实现农业现代化’,但是眼下的这种一家一户的个体生产模式不打破,就永远没机会。”
“你不要给我整那些花里胡哨的名词糊弄人!听你嘴上说得热闹,万一失败了咋办?损失谁来负责?咋给老百姓交待?老百姓就攒下这点家底儿,哪里失败得起啊!如今最关键的,就是稳定。稳定才是大局,稳定才是胜利,不要瞎折腾!”
黄万才和赫连喜也在一旁帮腔,说钟锐异想天开。
钟锐面对三张冷冰冰的脸,只好乖乖闭嘴。
田支书乘机教训他:“年轻人,做事情不能光凭一股子热情,热情有时候是好事,有时候也是坏事。”
钟锐无言以对。
第二天钟锐到镇上开会时,何镇长点名批评他不尊重领导,不团结群众,一味空想蛮干。钟锐听出是老田告了他的状。他想申辩一下,又担心越描越黑,决定待几天再说。
开完会,到谭峰房间里坐了一会。
谭峰一反常态,闷头在床沿上抽烟,脸色蜡黄。
钟锐拨拉了一下他的脑袋:“咦?你小子啥时候学会抽烟了?这可是第一回见啊。”
谭峰正色道:“老兄,我要离开这里了。”
“哦?怎么回事?”
“你还记得我前阵子跟你谈过范书记的事吗?纪委调查范书记的新闻,全大院传得沸沸扬扬,我也跟着说了两句,现在,人家没事了,官复原职,书记照做,原先背后议论他的人就开始遭殃了,我就是那个倒霉蛋之一。”
“谁让你说话不小心的?”
“以前我的同乡老谢告诫过我,在官场混,上要管住嘴巴,下要管住ji巴,现在看,光管住嘴巴和ji巴是远远不够的,官场太凶险了,到处都是地雷,一不留神就会踩响一颗。我决定永别官场,回去老老实实做个小买卖,或者干脆当个农民算了。”
“你后悔吗?”
“后悔个毬!老子本来就是个农民,又没丢掉什么。”
谭峰恶狠狠地丢掉烟屁股,恶狠狠地说道。
钟锐这才注意到,谭峰的床铺上摆放着几个已经打好的包裹。
尽管谭峰表现得不当一回事,可钟锐深知他内心一定有所不甘。放眼历史,只有那些丢掉官位的人,才对官位表示出不屑和鄙视。
谭峰的离去,使钟锐倍感寂寞。再没有一个可以任意纵谈无所顾忌的伙伴了。
钟锐开始认真地思考自己,应何去何从。
他产生非常强烈的挫败感,认为自己这个村官非常不合格,梦想日远,百事无成,失落之极。
许多个不眠之夜里,他盘算来盘算去,觉得自己在土城难有作为,留之无益,渐萌去意。
十月份,浒州市政坛发生强烈地震:市委常委兼组织部长韩百川被省纪委双规了。
韩的垮台引发多米诺骨牌效应,浒州地区下辖的六县俱发生剧烈动荡,许多官员纷纷落马。阳屯镇何德民镇长亦未能幸免。
随着调查的深入,更多的人开始受到牵连。
钟锐和孟欣然担任村官期间受到过韩百川的关照,不久也在本地报纸上曝光出来。
毫无话说,清退!
钟锐万没料到自己会获得如此一个被驱逐的狼狈结局!
新来的邱镇长在会议上宣布了对钟锐的处理决定后,当即布置工作人员同钟锐办理离职手续。镇政府格外优待,尽管时间没到月底,仍给他补了整月的工资725元。他将最后一份工资揣进口袋,走出会计室,走到外面失去热力的秋阳下,觉察到每扇窗子后面都有一双眼睛在盯着他。他感到自己像一个被当场拿住的小偷,丢死人了,赶紧快步溜出这个生满眼睛的大院。
此时正是中午十一点多,他不想这么早回村,不敢面对土城的村民们。田支书已得知他的消息,恐怕这会儿已传遍全村了。他害怕村民们也像这大院的人一般,用异样的眼神看他。他受不了这个,比挨打一顿还要难受。
他懒洋洋地晃荡着步子,来到阳屯镇北边通往土城村的公路上。
在公路西侧,与公路并行的是一条小河,在这个深秋的天气里,河水已经干涸,河床顿然显得宽阔了许多。钟锐沿着陡坡小心地探着脚往下走,停在半坡上,坐在松软的草上晒太阳。微带凉意的风儿滑过他的脸庞,他嗅着衰草的腐败的气息,竭力不让自己脑子里想任何东西,只这么简简单单地晒晒太阳就好。
太阳高远,像蛋黄一样搁在头顶,已经不那么刺目了。
他后来躺在河堤上睡着了。待夜色落下时,才慢慢往回走。
他一天没有吃东西,却并不感觉饿。
钟锐悄悄地进了村子。只偶尔引起几声犬吠。他打开自己屋门收拾行李。这所破败的屋子,已经住了一年有余,有种家一样的感觉了,马上要离开,还真是挺不舍的。
他的东西非常少,很快就整理好了。他从暖壶里倒了一杯水,坐在床前发呆。他突然想起什么,又起身将刚刚收拾好的旅行箱打开,把笔记本电脑取出来。
他准备将电脑留给吕明玉。他喜欢那个姑娘。也许从此再也和她见不上了。
电脑从大学时期陪伴他,至今已有六年,快成为他生命的一部分了,他想让自己生命的一部分去陪伴他心爱的姑娘。
电脑里有她喜欢的英文歌,和几款小游戏,也许能给她孤寂的日子带来一点点快乐。
电脑他一直用得挺爱惜,再用几年应该没问题的。
他想,吕明玉一定不会收的,准备明天放到周仙枝店里,让她转交。
他在村里的工作,也没什么要同村委会交接的,因为一直就没担负过什么实际性的工作。有些小事情,白天和田支书一块在镇上开会时,也已经同他说清楚了,现在不需要再见任何人了。剩下的就是睡一觉,养足精神,明早悄悄离开。行李很少,两手提着就可以了,到村西公路上随手招一辆车,就可以离开了。
他平静地睡着了。
凌晨四点多,他醒来,窗户还黑着,他从暖壶里倒了一点水,赶紧刷牙洗脸,准备趁村里还没人起床时赶快离开。
很快收拾好自己,他吱呀一声推开屋门。
他惊了一跳。
门外的黑暗中,竟默不作声地站着吕明涛。
吕明涛的身后是吕明玉。
吕明玉的旁边是程小石。
在吕明玉和程小石的身后,是李和尚、李木勺、黄万福等几名老汉。
钟锐一瞬间呆住了。
夜色如浓墨一样在大地上流淌着。晨曦在远处酝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