钟锐那天接完孟欣然的电话,对她放心不下,便等到下一个星期天,赶往梅李镇去看她。
两人在街上的一家奶茶店里对坐了下来。
钟锐替她叫了一杯“雪盖泡泡饮”,给自己要了一杯最普通的珍珠奶茶。
他小心翼翼地问道:“你们办公室的那个老叶,这两天对你的态度好点了吗?”
她使劲闭了一下眼睛,满脸厌恶的表情:“快别提那个人了,让我清静一会吧。”
钟锐便转而谈别的:“你下班后还看些考研的书吗?”
她的嘴唇离开吸管:“看呀,不为看书还跟老叶闹不起来呢!”
“老叶反对你看书?”
“看书倒是不反对。”
“那为什么闹呢?”
“我为了专心看书,经常关掉手机,谁也不接,老叶有事联系不上我,就开始骂我,使用语言暴力打击我,把我气得快要疯掉了,所以那天打电话向你诉苦。”
“哦,怪不得我平常也打不通你手机呢。”
“其实老叶想联系我非常容易,上班时办公室里有电话,下班后宿舍里也有电话,为何非要打我手机呢?我看他纯粹是瞧我不顺眼,故意找茬儿!”
“那现在怎么和他化解的呢?”
“不用鸟他了,我已经把他摆平了。”
“用了什么高招?”
孟欣然得意地说:“非常简单,我就当着老叶的面给你舅舅拨了个电话,只问候了一句‘身体还好吗’,别的什么也没讲,就把事情全部解决了,老叶现在和我说话都不敢高声了,更不敢管我关机还是开机了。”
钟锐听了非常生气:“孟欣然!咱们不提我舅舅好不好?咱们靠自己生活好不好?”
孟欣然将喝了一半的奶茶顿在桌子上:“钟锐!你太虚伪了!你长这么大,哪一刻离开过你舅舅的影响力?”
梅李之行,不欢而散。
…………
又逢周二,钟锐到镇政府开例会,年轻的何镇长主持会议。
何镇长还有另外一个称呼“何片长”。
阳屯镇政府将所辖的十八个行政村,划为四个片区,老何与其他三名副职分任各片区的“片长”。钟锐所在的土城村,恰是何镇长负责的“西北片”,因此常跟老何打交道,彼此算是比较熟悉的了。
今天会上重点强调的是,安抚好村里的上访户,不能让那些神经病在外面胡乱跑,抹黑政府形象,不利于招商引资,也不利于中央的和谐的精神。
会议结束,钟锐推着“凤凰牌”出了镇政府大门,老何忽然从背后赶上来,亲热地拍他肩膀,压低声音道:“小钟留步,待会韩部长要来,点名要见你。”
钟锐心里嘀咕:舅舅要见我,自会打电话通知我,何必要借你何镇长之口?
何镇长口中的“韩部长”,名韩百川,乃钟锐的舅舅,供职于浒州市委组织部。
其实应该称他“韩副部长”才对。但官场字典里,常将这个“副”字省略掉。
钟锐不太愿意听到“韩部长”这三个字。
韩百川,曾任浒煤集团董事长,乃华东煤电系统赫赫有名的人物。当初钟锐填报高考志愿时,就是韩百川作主让他投报矿大。钟锐四年本科将要毕业时,韩百川却离开了煤矿,进入政府部门工作。钟锐在矿大读的是安全学院,韩百川却担心他到矿上不安全,又命令他考村官,为将来从政作准备。
钟锐从心理上非常排斥这个舅舅。
他觉得舅舅对他关心得太过分了。
这种关心已经不是关心了,而变成了一种对他命运的操纵。他感觉自己成了舅舅手中的一粒棋子,被他一双大手任意地摆来摆去,而完全无视他的个人意愿,这是对他的最大的不尊重。
他从小对色彩、线条比较感兴趣,少年的梦里,希望做一个时尚设计师,但现实中,自己却一次又一次地被别人所设计。
他向往做一个独立的人,希望从生活中抹掉舅舅的影子。但做不到。舅舅像空气一样,虽然看不见,却无所不在地包围着他。
钟锐记得很小的时候,大概读幼儿园那阵儿吧,一天放学后他回到家问妈妈:“什么叫私生子呀?”
妈妈笑着说:“就是野男人和野女人生的野孩子。”
钟锐哇哇地哭起来,说:“小朋友们都骂我是舅舅的私生子。”
妈妈马上拉下脸来,斥他胡说,不准他相信,也不准思考这个问题。
妈妈拉开衣服,将肚子上的一条长长的蚯蚓状的疤痕展览给他,说:“这是妈妈生你的时候留下的记号。”
钟锐看着疤痕,相信了妈妈。
妈妈无比怀念地回忆道:“你刚生下来时,好玩极了!肉嘟嘟的,像一头粉红色的小猪,扎到妈妈怀里,根本不用眼睛去找,就一口叼准了妈妈的宝宝猛吃了起来……”
妈妈说着说着不知怎么就伤心了,哭了起来。
小钟锐伸出小手帮妈妈擦泪,从此再没追问过此事。
钟锐听了何镇长的吩咐,到谭峰宿舍里坐了一阵,等舅舅的到来。
谭峰用食指点着他的额头责怪他:“钟锐呀钟锐,你太不够朋友了,瞒我这么久。”对钟锐拥有如此一个舅舅羡慕之极,而钟锐却为此苦恼不已。
钟锐这一届村官,上边有文件,可以不必驻村,原则上在镇政府上班,每周定时下乡,到挂职的村子去帮助工作。钟锐跟一同受训的“同僚”们彼此通过气,“同僚”们居然全在乡镇上班,惟他一人例外,分到了最远最穷的土城村。
他曾找到主管此项工作的何镇长,问询内中原因:“为什么单单我这么特殊呢?”
何镇长回答说:“你文凭的份量最重,笔试面试的成绩又是最好的,当然要派你到最困难的地方去了。打个比方,有一块最硬的树疙瘩,一般的斧头劈不动它,只有最锋利的斧头才管用,现在,你就是这样的一把最锋利的斧头,当然要把你用在该用的地方了。再说了,土城村的领导班子建制不全,人员不齐,也正需要一个全日制的村官。这是工作需要,也是镇党委研究后的一致决定。”停一停,又道:“我要严厉地批评你一下,干工作不是买青菜,可以讨价还价,要有纪律观念,必须无条件地服从!”说完,觉得话有点重,又将语气放得和缓些,安慰他:“自古以来,成大事的人,都是吃苦吃出来的。你如果拒绝平庸,必须学会吃苦。”
老何的巧言令色是有名的。钟锐对他的话半信半疑。
钟锐认为老何如此对待自己,一定不知道自己同韩百川的关系,不然借他一百个胆,也不敢将自己下放到那么一个地方。
钟锐这次又想错了。
谭峰告诉他,老何早就知道他是韩百川的外甥了。
钟锐非常好奇:“他怎么知道的?”
谭峰笑了:“搞政治的人,都具有非凡的嗅觉。”
钟锐也笑了:“我一个草民,还跟政治扯上关系了?”
谭峰说:“事实就是如此。”
钟锐疑惑道:“何油条既然知道这层关系,为啥还把我发配到那么苦的地方去?”
谭峰说:“正因为你舅舅是韩部长,才这么安排的。”
钟锐奇道:“这又怪了!”
谭峰说:“一点不怪。常在河边走,哪有不湿鞋。镇领导们也保不齐有些出格的事,怕捅到上边去,所以不愿意身边多这么一双眼睛,才将你撵得越远越好。”
钟锐说:“我靠!”
谭峰似乎忘记了同乡老谢的教导,话又变得多起来,他凑近钟锐耳根,告诉了他另外一个秘密:“我昨天无意中听王秘书跟别人说闲话,说前几天老何到浒州市委办事,王秘书随行,两人在电梯里碰到韩部长,老何慌忙伸出两只手要握韩部长,韩部长却躲开手不跟他握,神情冷冷的好像不认识他似的。老何回到宾馆,越想越怕,料是因为你的事开罪了韩部长,于是连夜到韩部长家里去解释,向韩部长说:‘派小钟下村,是出于对他的爱护才这么做的,因为栖山县每年评选十佳村官,竞争非常厉害,但全县这届村官里面,只小钟一人全天候驻村工作,到评选时自会增加一些砝码,胜算更大些。如果评上十佳,就可以顺利地转为正式的公务员编制,以后的路也就顺畅多了。’一席话说得韩部长脸色开朗起来了。韩部长自始至终只对老何说了一句话:‘你们多虑了,对待钟锐,不必考虑我的关系,对他越严厉越好。’老何告辞时,韩部长起身离开座位,微笑着向他挥手。老何回到宾馆,想着韩部长的微笑和挥手,心里踏实多了,很快鼾声如雷。”
钟锐不信:“何油条跟韩部长的谈话,王秘书又没跟着,他怎么知道的?”
谭峰:“说来也巧,韩部长家的小保姆是王秘书的小表妹。”
钟锐说:“何油条确实多虑了,我舅舅有洁癖,一般不跟人握手,除非遇到上级,迫不得已的时候才握手。”
谭峰张大嘴巴:“哦,原来如此!”
钟锐又生疑问:“老何一个镇长,属于县管干部,韩部长又管不到他头上,为什么还这么巴结?”
谭峰说:“你又犯傻了不是?老何野心大着呢,镇长只是他的起点,而不是他的终点。”
根据舅舅的一贯为人,以及舅舅目前的地位,钟锐认为舅舅即使再关心自己,也断然不会对别人赤裸裸地表示“点名要见钟锐”,这不是明显地授人以口实吗?以钟锐的理解,舅舅不过借这句话向别人传达某种态度,并非真的要来阳屯看钟锐。
钟锐的判断终于正确了一回。
一直等到天黑,也没见到韩部长的影子。
老何没敢离开办公室一步,一直在等着韩部长。
韩部长的秘书老孙来了电话,说韩部长临时有重要的事,改日再来。
钟锐可以回土城了。
老何说:“时间这么晚了,肯定饿坏了吧?”不由分说拉钟锐到外面街上吃饭。
老何轻车熟路,带领钟锐走进一家饭店。
阳屯这么穷的地方,竟然存在装修和菜品都如此精致的饭店,让钟锐极是吃惊。
更吃惊的是,钟锐在饭店里看到了程小石。原来这就是久已耳闻的程小石与人合开的饭店。
程小石的父亲程德亮也在店里帮忙,赶紧过来和两位客人打招呼。
程小石特意为钟锐加了一道特色菜,石婆婆酸菜鱼。
饭毕已是晚上十点多了,老何吩咐自己的司机老顾送钟锐回土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