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几天,土城村的黄万福家里接连闹鬼。整个村庄笼罩在一片恐怖的气氛中。
黄万福五十来岁,五短身材,鱼泡眼,在六兄弟中排行老三,忙时种田,闲时剃头,逢集的日子,在街上摆个露天的剃头担子。
鬼就是从他家里闹起来的。
黄万福有个儿子,今年十七岁,初中没念完就南下打工去了。黄万福考虑到儿子笨头笨脑笨口笨腮的,在外不一定谈得上女朋友,决定笨鸟先飞,破裤子早伸腿儿,为儿子在老家订下了一门亲事。亲家是土城南边草桥村的,两个月前刚下过聘礼,聘金按老规矩三万三。此地乡谚有云:三万三,算一般。说是“算一般”,其实是底线了,若是宽裕人家,就得八万八了。八万八也有个说法,叫:八万八,两头发。至于高门大户,拿十万多的也不稀奇。越是穷地方,越是彩礼攀比得厉害,因为穷地方留不住女孩儿,非重金不能动心。这种风气,归根结底还是穷造成的。黄万福搭上棺材本儿勉强凑够数目,过了这一大关口。
亲家公另有要求,不愿女儿过门以后,跟黄万福老两口住一起,年轻人有年轻人的生活习惯,免得彼此看不惯,闹起气来让人笑话,这点亲家公是有前车之鉴的,他儿媳就成天跟他们闹得不可开交,教训不可谓不深,于是提出再盖一所新院,不然女儿坚决不嫁的。
亲家公一张嘴,黄万福跑断腿。他东奔西颠地借钱,鞋底磨穿,嘴唇磨破,好话费了一火车,连哄带骗地才筹齐了钱。
新房就建在村西头公路边,紧挨着周仙枝的杂货铺,乃是三间平房,房帽上的女儿墙留着砖茬儿,准备等儿子打工挣回钱来,往上再接一层,变成楼房,上边住人,下边像周仙枝那样开店,岂不美哉?黄万福已经谋划好了儿子的未来。
新房落成,因地方狭小,暂时没砌围墙。
房子里堆着一些没用完的水泥和木料等杂物,晚上黄万福睡在里面看守。
鬼就是这时闹起来的。
黄万福睡到半夜,被窗外怪异的声音吵醒。
窗子因为缺钱没装玻璃,用一块塑料纸遮挡着,外面的声音显得异常清晰。
黄万福疑惑极了,两手撑着床帮,坐起半个身子,侧起耳朵仔细捕捉外面的声音。
门前有急促的脚步声,像是什么人在蹦来蹦去。黄万福紧盯着窗户,此时的情景就像演皮影戏似的,远处的灯光在透明的窗纸上映出一个模糊的黑影,忽高忽低,忽长忽短,忽前忽后,忽隐忽现。
顷刻之间黄万福全身所有的汗毛孔一齐变作鸡皮疙瘩。
他平日就是个极胆小的人。
他像洗脸似的,两手可劲儿在脸上搓了一把,甩了甩脑袋,大声咳嗽两嗓子,朝窗外吼道:“谁呀!”
他听到声音抖得都不像自己了。
窗外的黑影停止了动作,发出类似乌鸦的难听的声音,好像在叫,又好像在笑。
声音非常古怪,不像人类的声音。
黄万福失声惊叫一声“我的亲娘哎”,从床上骨碌掉到床下来,他顺手摸起床头一只酒瓶,狠命朝窗户投过去。酒瓶发出清脆的破碎声。那外面的怪物似乎并未受到惊吓,仍然出现在窗前,发出持续的怪叫声,深夜里听来极为瘆人。
黄万福的新屋还没来得及装电灯,他扯开嗓子大叫起来:“周仙枝!周仙枝!快来救我!快来救我!”
黄万福因为盖这口屋,跟周仙枝发生过矛盾,白天刚吵了一架,谁也不搭理谁。但此刻他也顾不得了,不住叫喊,向邻居周仙枝求援。
周仙枝店门口的电灯倏地亮了起来,雪白的光线射到黄万福的窗户前面。接着黄万福听到周仙枝家的简易的防盗门“嘡啷嘡啷”的开启声,然后听到周仙枝穿着拖鞋踢里踏拉地从店里面走了出来,边打哈欠边厌恶地朝黄万福这边问:“啥事呀?半夜三更的叫魂,不叫人安生!”
这时黄万福发现窗外的怪物消失了。他哆嗦着嘴皮子:“周仙仙仙枝,我门口有有有鬼!”
周仙枝一向风风火火,泼泼辣辣,并不怕鬼。她朝黄万福门前走过来几步,扫视一番,空空荡荡,并无一物。
周仙枝骂道:“狗不啃的老货,白天气老娘还不够,半夜里也拿老娘寻开心!”
她踢里踏拉的脚步声又一路响回到店里去,“哐啷哐啷”地拉上防盗门,关掉电灯睡了。
黄万福重新陷入黑暗中,惊魂不定,再难睡着,一夜吸烟熬到天亮。
天亮后,黄万福回到村里的老院子,将夜里的情形告诉老伴。
平日老两口都爱信个神魔鬼道的,家里现供着一尊观音的佛像,每天上香磕头,请佛祖护佑一家平安。老伴听了后,怪黄万福这些日子为盖房子的事天天操心而怠慢了佛祖,竟多日不曾上香磕头,显然惹怒了佛祖,如今降下罪来了。
黄万福连忙跑到阳屯街上买来各样的时鲜水果,摆在观音面前,恭恭敬敬地磕了七八个头,心里这才略略踏实一点。
当晚,黄万福拉着老伴一块在新房子里看守。
半夜时分,那怪物又出现了。在窗外跳踉怪叫,两口子在床上不住筛糠。
黄万福再次高声向周仙枝呼救。
周仙枝在店里不满地嘟囔道:“五老六十,为老不尊,像三岁娃娃,老是喊‘狼来了狼来了’,有意思吗?”并不出门相助。
两口子吓得钻进薄被里,紧紧蒙住脑袋,两手捂紧耳朵。好在那鬼并没破门入室逼人性命的意思,两口子等到天光大亮时抖开被子,摸摸脑袋居然还在。
黄万福新房子闹鬼的事一阵风似的迅速刮遍了整个土城村。
钟锐也听说了,就去找田支书,说:“不能听任迷信思想泛滥下去,村委会想个办法吧。”
田支书说:“这好办,打个报警电话,让派出所来捉鬼。”
老田家里的电话线让老鼠咬断了,就来到周仙枝的店里打电话。
周仙枝听说他报警,忙拦住他:“姓黄的欺负我一个寡妇,这是老天报应他,让他自作自受吧!”
老田这辈子亲娘老子的话都不听,只听周仙枝一个人的,因此就放弃报警,坐了一会回家去了。
黄万福找到大哥黄万才拿主意。
黄万才不愧干了多年的支委,他高瞻远瞩,大胆分析,小心求证,断定这鬼肯定不是三弟家里的佛爷搞的鬼,一定另外有鬼。
黄万福两夜没睡好,被折腾得脸色腊黄,迷惑地问大哥:“那么这鬼是谁呢?”
黄万才吸了一阵烟,闷头琢磨,很快得出结论,他斩钉截铁地说:“妈的!没有别人,一准是周仙枝!”
新房子紧挨着周仙枝的小店,并且黄万福扬言也要开店,惹怒了周仙枝,以为成心抢她生意,就和他吵了好多场,村委会为此还专门为他们排解过。黄家兄弟六个,黄万才又是支委,在村里人多势大,无人敢呲牙,如果作对的换成别的普通人家,黄家早一气荡平他了,但周仙枝比较复杂,因为田国栋和她的关系非常不一般,黄家兄弟不能不有所顾忌。现在,肯定是那妇人抓住黄万福胆小的缺点,故意装神弄鬼,以图达到吓跑黄万福的目的。
黄万福立刻同意了大哥的看法。
黄万才命令三弟今晚仍到新房去睡,自己藏在一旁捉鬼。
黄万福问哥哥要不要多安排几个人。
黄万才笑了:“小小一个周仙枝,我自己足够了。”
子夜时分,黄万福门前的公路上车辆几乎绝迹,整个土城村都睡到了梦里。天空无月,星星也躲了起来,大地犹如坠入井底,黑暗统治了一切。
那鬼影竟又出现在黄万福窗前,跳跃不已,“哑哑”地怪叫。
黄万福在房间里大叫:“哥!哥!快来!快来!”
埋伏一旁的黄万才本想多观察一下那个鬼,然后再悄悄地靠近去捉,谁知三弟这么沉不住气,鬼刚刚现身就连声呼唤。
黄万才不得已,离开藏身之所,揿亮手电筒,箭步冲了过去。
手电光像一根明晃晃的柱子,这端握在黄万才手里,那端戳破黑暗顶在鬼的身上。
那鬼身量很高,一身红袍子,浓密的长发覆盖下来,直垂到前胸,看不清面容。
黄万才倒吸一口冷气,那鬼看上去如此高的个子,决不是他推定的周仙枝。那长发和红袍在暗夜里的强光之下尤显得突兀和骇人!
那鬼看到黄万才追过来,并不惊慌逃跑,反迎着手电光,向黄万才逼来,并口出人言:“老板,擦鞋不?一块钱一双。”声音干涩粗哑,不似人声。
黄万才饶是见多识广,此时也不由胆颤心惊,腿肚子发软,料是遇上了真鬼,丢掉手电,转身就逃。
逃出几步,被周仙枝屋后的一根木棒绊倒,他爬起身来,将木棒捡在手里,胆子壮了起来,又回过头去找鬼。
这时,公路上一辆汽车驶过,在车灯的余光里,黄万才看到了那个红袍鬼,正在路西的田野里奔跑。那是一块砍伐过玉米秸杆等待播种冬小麦的光秃秃的田地,约有两百米宽,田地西边是一片果园。黄万才眼瞅着红袍鬼跑过田野,奔进果园里去了。
黄万才本是不信鬼的,现在突然害怕起来了。
黄万才不由想起了李富贵。
李富贵是村里的老光棍,今年六十岁左右,村民认识他的不多,因他年轻时是村里有名的二流子,不耐耕作之苦,很早就到浒州投奔亲戚去了,没怎么在村里生活过。到了浒州后,亲戚也不喜他的游手好闲,逐出门来,他流落到火车站附近给人擦皮鞋。有一年黄万才替村里买化肥到浒州,晚上闲逛,在火车站碰到一个人,缠住他擦皮鞋:“老板,擦皮鞋不?一块钱一双。”他喝叱那人:“滚!你眼瞎了?老子穿的是布鞋!”回到小旅馆,越想那人越觉得面熟,终于想起是李富贵。李富贵很瘦,个子非常高,以前在村里时曾经获得过一个绰号叫“李长腿”。李长腿今年春上突然得了重病,亲戚通知李长腿的弟弟李和尚,去浒州将病人接回老家土城。人刚接回来就死了。李长腿无儿无女,无有积蓄,连火葬费都出不起,只好实行了土葬。镇上主管殡改的干部也睁只眼闭只眼,不认真计较了。李和尚帮哥哥举办了简单的葬礼。入殓时,黄万才也在旁,亲眼看见李和尚帮李长腿穿上红袍蓝领的丧衣,众人抬着轻若无物的尸体,放入一个薄薄的柳木棺材里,埋入村西果园里李家的老林上。
黄万才越想越怕。
他断定红袍鬼必是李长腿无疑。
第二天,有关红袍鬼的传言袭遍全村。
大部分村民对此深信不疑。远怕水,近怕鬼。本乡人具有根深蒂固的鬼神的观念。偶有个别胆大者提议去捉鬼,但无人响应,也只好作罢。
黄氏兄弟愁眉相对。
黄万才劝三弟放弃此新房,另择宝宅作侄子的安居之所。
黄万福已经花掉很多钱,实不甘心。黄万才也替三弟心疼花掉的那大把银子。
兄弟们商量来商量去,终于统一了思想:不搬了。既然是鬼,就按鬼的办法来治。
黄万福从北边的鱼城县请来了一位有名的阴阳先生,书符画咒,禳神驱邪,杀黄狗一只,取狗血半盆,泼于新房门内门外。该大仙又令黄万福瞒着李姓族人,于李长腿坟上暗埋下桃木剑一把。大仙告之:“恶鬼已收,大功告成,黄兄可高枕而卧矣。”收下谢仪,自驾摩托,一道烟尘回鱼城去了。
黄万福当晚睡在新房里,一夜无事,心下大安,以为阴阳先生的法术奏了效。
不料第四夜时,红袍鬼再现,在窗外嚷:“老板,擦皮鞋不?一块钱一双。”
黄万福吓得几乎背过气去。
这时从一旁的玉米垛后面飞快地弹出一个人来,直奔红袍鬼而去。
这人不是别人,正是助理村主任钟锐。
钟锐不信邪,窥伺多日,一心要捉鬼。
红袍鬼听见响动,撩开长腿,绕屋疾走,身形一晃,跳过公路,跨到路西田野里,往果园方向飘去。
钟锐愣劲上来,看定黑影,足下发力,紧追不舍。
两人一前一后都奔进了果园。
此时已是深秋季节,果园里没有果子,树叶也将落尽,里面并无看守果园的人。
红袍鬼在跑到李长腿新坟附近时,突然间长袍被树枝挂住,一个趔趄栽倒在地。
钟锐飞步赶来,纵身一跃,扑在红袍鬼身上。
红袍鬼并不反抗,口里咻咻直喘,看来也是累坏了。
钟锐一手摁着红袍鬼,一手扒开红袍鬼的长发,从口袋里摸出手机,用屏幕光线照他的脸。
钟锐尚未辨清面孔,那红袍鬼发话了:“钟主任手下留情,是我。”
钟锐仔细一看,竟是李和尚。
钟锐松开他,惊道:“怎么是你?”
李和尚从地上爬起来,又弯下身子跪在地上,要给钟锐磕头,带着哭腔说:“钟主任,我是有苦难言呀,没有办法才这样做的?”
钟锐拉他起来:“别来这套,快说怎么回事?”
李和尚坐在哥哥李长腿的的坟堆上,身上摸出一根烟,边抽边慢慢地向钟锐道出原委:“黄万福盖新房子占用的那片地方,本是我哥李富贵的宅子,我哥长期不在家,我就在那里摆个小摊修自行车,已经修了十来年了。今年春天我哥临咽气时,说要把这所宅子送我。不料被黄万福看上了,就从我手里争。我说本是我哥的遗产,理所当然由我继承。他强辩说并不是我哥的,要我拿出宅基证来作证明。我当然拿不出。这块宅子是三十多年前吃大锅饭时期划拨的,当时还不兴办证。现在我拿不出证来,黄万福就强说是公家的。他哥哥黄万才也说是公家的,说我哥是个流浪汉,长期不在家,不履行村民义务,户头早从村里销掉了。他们黄家兄弟六个,人多势众,我单门独户,斗不过他们,只能忍气吞声,自认倒霉。如今,我老伴气病了,起不来床,又不敢向外人说,我觉得实在窝囊,才想出这么个破点子,吓他一家伙,出口恶气。”
钟锐说:“你惹不起黄家,可以去法院告他们呀,法院惹得起他们。”
李和尚又接上一根烟:“这里面还有一个重要的原因。我家是村里的低保户,每月能领几十块的低保金。低保户并不是终身制,而是由村里一年评一次,表决权在村委会手里。要是得罪了村委黄万才,我的低保金就泡汤了,那就更是雪上添霜了,哪敢告他们呀。”
钟锐说:“你一个庄稼人,长发和红袍子哪里来的?”
李和尚:“我年轻时候在浒州梆子剧团里唱戏,后来剧团吃不上饭了,解散了,我就回村了。在剧团的最后一年,发不起工资,团长就含泪将道具分给我们,盘算着在乡下成立个草台班子也许用得着,那长发和红袍就是唱戏用的道具。我就是因为当初学唱戏,没学会种庄稼,才落得今天这么穷的。”
钟锐说:“你装鬼,不怕别人逮住吗?”
李和尚:“我以前在剧团是演武生的,有力气,腿又长,跑得快,估计没人追得上我。我有意选择从野地里跑,防止别人骑车追我。”
钟锐说:“报复的办法有无数种,你怎么想起装鬼的?”
李和尚:“因为黄万福这个人很迷信,他信鬼。”
钟锐说:“可是黄万才不信鬼呀?”
李和尚:“他面上不信鬼,可他肚里有鬼,所以也怕鬼。”
钟锐说:“那天夜里黄万才拿着手电逮你,你怎么不逃,反而迎头向他冲过去?不怕他当场抓住你吗?”
李和尚说:“我平时经常和他一块在老田家打麻将,早摸透了他的脾气,其实也是个脓包,不过仗着弟兄多,才那么霸道的,要是个顶个儿,他也是个没种的货!”
钟锐笑了:“李和尚呀李和尚,我服了你了,你现在把土城村吓得,小孩夜里不敢哭,大人夜里不敢出屋撒尿,你说怎么办吧?”
李和尚又差点哭起来:“钟主任,求求你,千万不能说出去,黄家能扒了我的皮!我从今改了,再不敢了。”
钟锐沉吟了片刻,说:“李和尚呀,你说的这些话,我也不敢全信,我得调查一下,如果骗我,饶不了你!把你捆到派出所去!如果是真话,我会合情处理。”
李和尚千恩万谢。
钟锐令他将装鬼的长发和红袍从身上扒下来,用吸烟的打火机当场烧掉,不许再留着害人了。
李和尚担心在果园里引起火灾,拿到了果园外边的沟渠里,一把火烧了。
两人各自回村。
钟锐天明起来,并没声张有关“红袍鬼”的任何一个字。
黄万福的那位草桥的亲家公,风闻新房闹鬼的事,立即托媒人捎话给黄万福,他女儿决不可住这样的鬼宅。黄万福也吓破了胆,很快扒掉新屋,拆走砖瓦梁木,另置吉地,重建新房。
李和尚的修车摊儿不久又摆在了原来的位置上了。
周仙枝也开心得哼了几天的小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