齐国边境小镇阜阳,不算富裕,却因为常年通商,故而也算繁荣。在一家不起眼的客栈内,一个七八岁的小丫头端着一碗药,极为小心的上了楼。
她小心翼翼的行至自己的房门口,却闻得里面沉沉的一阵咳嗽声。她的心不由得一紧,赶紧推门进去,唤道:“爷爷。”
却恰好看见躺在床上的老人猛地支起半个身子,侧在床沿,噗的一声吐出许多殷红。她骇了一跳,药碗也失手落在地上,碎了一地。她疾步跑上前去,急急的拍打老人的背脊,关切的问道:“爷爷,你怎么了?”
稚嫩的声音里夹杂着些许哭腔。
老人缓过一点劲来,悲悯的看着眼前的小女孩,心里难受的喘不过气来。这副病入膏肓的身体,已经到了极限,可是他若去了,眼前还未长大的小姐,又该何去何从?临危受命却不能善始善终,大仇未报却半途而废,他愧对主家啊!
心中悲凉透遍,老人已几乎说不出话来,只能微弱的吐出几个词眼,“吟儿小姐,好好……照顾……自己,老仆……无颜……面对,老爷。”话未说完,一口气缓不过来,他的呼吸越来越促,一个突兀的停顿,于是再也没有睁开双眼。
吟儿愣愣的看着老人的身体慢慢的往后跌去,歪在床上,所有的动作仿佛刻意放慢了许多许多,一幕幕清晰的呈现在眼前。她哇的一声,嘶哑的喊道:“爷爷!”
她摇晃着老人的身体,一遍一遍的问道:“爷爷,你怎么了?爷爷,你醒醒呀!爷爷,你不要下吟儿,爷爷!”可是任她如何哭喊,老人再也没有任何反应。
她突然觉得很冷。她不知道什么是死亡,却似乎感觉到了什么重要的东西不见了,那种悲凉像是离开帝京时,坐在马车上,她睁大了眼睛,却只能看着帝京的城墙越来越远,而她什么都做不了。那时夜昏黄的寂静着,茫茫天地间,只剩下他们的马车咯吱咯吱的寂寞走着。
店里的小二被她的哭声惊动,推门进来,上前一探气息,知道老人已经去了。他不由得皱紧了眉头,这客栈里死了人,即便是病死的,对店家来说,也是极其晦气的一件事情。这可如何是好?
与掌柜的商量了一会儿之后,便用一张草席草草的将老人的尸首裹了起来,从后院扔了出去。吟儿见老人的尸首被他们重重的抛在了地上,心里只想着:爷爷已经生了重病,他们怎么可以这样将他重重的扔在地上?
看着他们准备转手关门,这是准备就这样扔下他们不管了么?她不由分说的冲上前去,死命的咬着其中一人的手臂,瞪圆了眼睛,像一头发狂的小兽。可是终究不过七八岁的年纪,又怎么能和一个成年男子匹敌?那人痛苦的将手臂扯了出来,手臂上已经印了两道深深的齿印,到底是恼了,啪的一巴掌打向吟儿,嘴里骂骂咧咧道:“狗娘养的小崽子……”
吟儿一巴掌被甩在地上,脸上红通通的五道指印,听到他这声骂,又拼命的上前,抓咬踢打,发了疯似的抓着那人不放——她已失去了理智。
这客栈的后院离街市本来就近,如今这一番闹剧早引得众人围观,那二人不欲多事,却怎奈小丫头不肯罢休,最终狠心拎起吟儿,狠狠的扔在了一边,赶紧关上了门,躲了起来,嘴里还不干不净的骂道:“真是活见鬼,小鬼难缠”。
吟儿的头撞到墙上,鲜红的血从额上流出,但她浑然无知。她摇摇晃晃的站起身来,跪在老人身边,踟蹰的问道:“爷爷,他们摔疼你了么?一定很疼的,是不是?你等等,我这就去找大夫,爷爷,你等等。”
说罢便摇摇晃晃的往前走,人群中有胆大的,上前一看,吓了一跳:“这人已经死了啊!”众人不由得唏嘘。
“喂,我说,你去哪里?”人群中一个年纪相仿的男孩骑在大马上喊住吟儿,他诧异人都死了,而她准备去哪?然而吟儿对他的话恍若未闻,他微微皱眉,脚尖一点,从马上飞身而下,白色的衣袍如花般绽放,他轻巧的停在吟儿面前,伸手拦住吟儿问道:“本少爷问你话呢,你怎的不回答?”
吟儿瞪了他一眼,打开他拦在面前的手臂道:“让开!”
那少年显然吓了一跳,怒从中来:“你敢打本少爷?”一把扣住吟儿的手腕,“死丫头,胆子倒是大,看我不好好教训你!”
说罢一个转身将吟儿反手扣在背后,往吟儿膝关节一踢,吟儿便不由自主的向前跪去。只听吟儿“嘶”的倒抽一口冷气,脸上冷汗如豆般的冒了出来。
他转到吟儿面前,看着吟儿痛苦的样子,得意的哼了哼:“我让你胆大包天,连我都敢打!”他蹲下身子,看着吟儿大口喘气的模样,嘻嘻问道:“怎么样,知道错了吧?知道错了就跟本少爷道歉,也许我一个心软,就此放过你也不一定。”
吟儿满是愤怒的瞪了他一眼,啪的一声,甩手打在了那少年脸上。
这下那少年是真的惊呆了。待他反映过来,吟儿已晃悠悠的站起身来,他狠狠的揪住吟儿的发辫,恨恨的道:“你往哪里去?!”
手往腰间探去,抽出腰间薄如蝉翼的软剑,只轻轻一扬,银光刺的人眼睛都睁不开,回过神来,吟儿的满头青丝便被削去了一半,奈何他尤不解气,举剑便向吟儿刺了过去!
吟儿闻得“叮”的一声,刚才被他拉扯的极痛的发根突兀的就解放了开来,回头望去,正见他负气的甩手一扔,漫天的青丝飞舞,落了一地的似水流年。她仿佛看到娘亲纤细的双手在自己的发间流连,对着镜子里的她巧笑嫣然:“我们吟儿的头发黑亮亮的,长的真好,娘亲好羡慕呢。”
只是“啪”的一声,所有的画面支离破碎,跌落成满地的零星残片,她怔怔的抬眼望去,只见金色的日光下,骑着高头大马的男子蹙眉对着少年喝到:“歌止,你又胡闹!”
被唤作歌止的少年倒吸一口气,哼道:“爹,是她先打我,我才还手的!”说罢,用眼角乜了乜吟儿,尤自愤愤的模样。
那男子利落的翻身下马,如鹰隼般的利目划过二人,而后一巴掌拍向少年,狠狠的训斥道:“我教你武艺,不是让你恃强凌弱,欺凌他人的,犯了错误尤不知悔改,还不赶快向这位小丫头道歉?”
歌止拾起被打落在地的软剑,重新插回自己的腰间,抬起头,只这么一下子,脸上已经浮起了狠狠的掌印,可见那男子是下了重手的。他用手拂去唇边的血渍,迎上那男子的目光,不甘的一字一字的强辩道:“我—没—错!”
那男子愣了愣,而后抬手又欲打去,却又中途转了方向,托住了风吟小小的身子。他狠狠的瞪了一眼歌止,而后伸手搭上风吟的脉,这才看见风吟脸上明显的掌印与额上撞破的伤口,微微皱眉。
风吟只是短暂的昏了过去,不过片刻便醒转了过来。趁着这点功夫,那男子已经搞清楚了事情的来龙去脉,坐在客栈里慢慢饮茶,那少年立在他身边,七分委屈三分不屈,撇头不看他。
风吟醒过来的时候便是这样一副情景,她坐起身来,看着陌生的两人,想起刚才发生的一切,心里一惊,匆忙的赶下床来。然走到帷幔隔着的厅前,便停住了身影,看着老人安详的躺在拆下的床榻上,她一步一步慢慢的挪过去,脚下却似有千斤重,泪早已经不自觉的溢满眼眶。
吟儿“噗通”一声跪在地上,唯唯诺诺的用手摇了摇老人已经变冷的身体,怯怯的喊了声:“爷爷?”
她仰起头,睁大了眼睛,死死的咬紧嘴唇,心却已抽搐的不能呼吸。
那男子自始至终静静的看着吟儿的一举一动,没有发出半点声音。倒是歌止看不惯风吟的作派,切了一声,不屑的说道:“做什么演的那般难受,不就死了一个人而已?”
风吟转过头,怔怔的问道:“死?什么是死?”
“死?”歌止愣了愣,嗤笑道:“死就是这个人再也不在了,笨蛋!”
“歌止!”坐在一旁喝茶的男子厉声喝到,目光划过歌止,一派素严。他站起身来,走到吟儿身边,伸手擦去吟儿眼边溢出的泪水,柔声说道:“小丫头,死,就是无论你再如何想念一个人,他也不会回到你的身边来了——就像你爷爷。”
粗糙手掌带来的触觉,让风吟很不舒服,风吟微微侧了头,默默的看了眼前的男子,再看看躺在地上的老人,一遍一遍的重复着:“死了?再也不会回到我的身边来了?”
她懵懂的又转过头看向男子:“那么,爷爷去哪里了?”
“你爷爷去了很远很远的地方,”男子依旧温言解释着:“那个地方没有痛苦没有悲伤,你爷爷会很开心的一直生活下去,可是,如果你让他牵挂了,他便会舍不得去,所以,你要好好的,不要成为他的负担,明白么?”
吟儿似懂非懂,她抱着老人冰冷的身体,低低的抽泣。直到有人推开房门,将老人的身体抬了出去,一具简易的棺材,做工算不得精良,却给了老人最后的安身之所。吟儿牵着男子的手,一步步的走出安静的客栈,看着门外列队而立的士兵,诧异的看向身旁的男子。
一个士兵迎上前来,抱拳行礼道:“将军,都已经准备妥当了,我们也该启程了。”
吟儿心里惊讶,犹豫着放开了男子的手,男子的手虽然粗糙,但是很暖,她下意识的有些贪恋。可是她知道,这终究不是她的归宿,他愿意为爷爷提供棺木,已是厚意。吟儿微微屈膝一礼,“吟儿谢将军大人大恩大德,祝将军大人,一路顺风。”
男子微微挑眉,心下赞许,这小丫头看着柔柔弱弱的,倒是硬气的很。
风吟一步一步,缓慢而坚定的跟在棺木后面。道阻且长,她会一步一步的走下去,走出属于她的一片天地。安葬好爷爷,她的人生,就要重新画写。过去的那些,快乐的,悲伤的,都已经逝去了,抓不住,留不得。
两个士兵是听命行事,落在大部队后面干埋葬死人这种事,平白摊到谁头上,谁都不情愿。马马虎虎的在山上挖了个坑,将人埋好便转身走了,留下了吟儿一人。
没有哀乐震天,没有冥钱飞洒,老人的葬礼就这样匆匆结束了。
吟儿呆呆的看着老人填平的坟堆,愣愣的出神。直到身后“嗷”的一声哀嚎,她才猛地回过神来,惊慌的转过身,惟见不远处身穿白袍的少年维持着搭弓的姿势,高高的坐在枣红色的大马上,他身后的圆月明黄透亮,正缓缓的升起,衬得他就如在月中一般。
少年气急败坏的喊着:“你身后来了这么大一匹野狗,你竟然也不晓得?一个人不分时辰的待在这深山老林里,找死不是?”
说罢将手里的弓随手一扬,扔给身边的侍从。骑马靠近吟儿,皱着眉上下打量了一番,瞧见吟儿同时也在戒备的审夺他,心里不由得升起一阵不耐烦。他哼了哼,说道:“我爹说你一个小丫头一个人可怜的很,让我过来找你。”
见吟儿依旧没有任何反映的看着他,不由的气竭,囔道:“你别高兴的太早,虽然我爹将你留在身边,但从今日起,你便是我的丫鬟,你要伺候我起居饮食,为我端茶送水,喊我少爷,自称奴婢,明白了没有?”说完拿眼睛狠狠的瞪了一眼吟儿,以示威严。
吟儿依旧是愣愣的看着他,为奴为婢么?若是让爷爷知道,他必是不肯的,可是……目光划过地上中箭而死的野狗,半晌过后,吟儿转身跪在老人坟前磕了三个响头,歌止正要嚷嚷,又见吟儿身形微微一顿,而后转过身来,对他屈身一福,嘴里恭恭敬敬的唤道:“奴婢见过少爷。”
少年看着眼前低眉顺目的吟儿,嘴角微微扬起,连眼底都渗进了笑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