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直到今天,刚子才真正领教了二芬这贴“膏药”的厉害。无论他走哪儿,二芬就这么不离不弃地跟着,街上碰到熟人招呼,二芬觍着脸接话,无论别人说什么她都接着,刚子烦了停下来骂她两句,她也笑眯眯接着,等刚子迈开步了,她后头又颠颠地跟上来若即若离。
回到家里刚子关上门一把将她摁椅子上恶狠狠吼道:“你真成了我袄里的虱子,挤不死撵不走了是吧?!”
二芬被刚子压在身下,开心笑道:“你是我男人,当然你走哪儿我跟到哪儿了。”
“臭不要脸,谁是你男人了?”
“你啊?当年我们家老爷子还活着的时候跟你家老爷子定下的呀!”
“这哪年的事了?”
“哪年它也是个事啊!”
“你后来不是嫁人了吗?”
“后来他不是死了吗?”
刚子没词了,干脆耍无赖说:“那也不行!”
“行不行你说了不算!”
刚子抡起巴掌就要抽她,二芬闭上眼说:“你打吧,打是亲骂是爱,你就是打死我我做鬼也缠着你!”
刚子颓然倒在床上大口喘着粗气。一大老爷们儿制不住一娘们儿,这要传出去他脸往哪儿搁啊?!骂也骂了打也差点打了,可就是制不住她,他无奈而绝望地望着天棚:“那行,你这膏药就贴这儿吧,治不了你还离不开你吗?老子今晚跟七条一块儿上山!”
刚子从床上起来往外走,二芬挡着门口说:“你这要去哪儿啊?”
“上山!”
“你上山干吗呀?”
刚子伸手要去拽她,反被二芬紧紧抱住说:“我不许你走!”
“你松开!”
“我就不!”
“我有急事姑奶奶!”
“哎!”二芬脸上笑开了一朵花。
“你听话,我办完事就回来娶你。”
“真的?”二芬想了想说,“你骗人!”
“那你到底想怎么着啊?”
“我跟你一块儿去!”
“这大晚上你一娘们儿再让土匪掳了去当压寨夫人,我看你到时候求生不能求死不得你就哭去吧!”
二芬将刚子抱得更紧,说:“有你在我不怕!”
“我算什么呀?你不看见了吗,昨晚上胖掌柜那样的都能拿斧子剁我!”
“不,我眼里你就是天底下最棒最棒的男人!”
听二芬这么说,刚子心里多少有点男人的骄傲和自豪,可转念一想,不对,小寡妇拿话搪我吧?
“那行,你就乖乖搁家等着,我给你带只野山鸡回来!”
“不行!你带也得带,不带也得带!我二芬今生今世就是你袄里的虱子——上顿接下顿,吃定你了!”
膏药将刚子黏在屋子里动弹不得。外边天都黑了,再过半个时辰就到约定时间了,可他还在这儿跟小寡妇掰扯不清,再这么下去别说半个时辰,就是掰扯到天亮都别想脱身,刚子急得抓耳挠腮。
二芬将刚子推到床边坐下,蹲下边替他脱鞋边说:“昨晚上一夜没睡累了吧?你先躺会儿,我去给你弄点吃的,要走也得吃饱了才走啊?”
刚子确实累了,沾枕头就着。他在梦里遇见了七条。
七条起身前将仓井的照片、日记本、钢笔及军用饭盒摆放在一起,与野田等数位同学做最后告别。
仪式完毕后,野田问大家说:“仓井君这事到底怎么办?我们四位同学举手表决,如果多数人同意……”
七条打断他说:“既然出国前我们都在《战时同学公约》上签过字,就必须按约定把仓井君遗物带回去,交给他家人。”
“可只是遗物吗?他家人见不到骨灰,情何以堪?!”
另一位同学接话说:“骨灰由联队统一保存然后再转送战区司令部,我们拿不到啊!”
野田说:“所以我建议,他的遗物由我暂时保存,如果我死了,再由下一位同学保存,直至……”
“直至我们全体玉碎?!”
……
到时间了。七条站起来向同学深鞠躬说:“拜托了!”
他这突如其来的举动和莫名其妙的拜托让三位同学都吃了一惊,野田按着他肩膀示意他坐下,但七条依旧直挺挺站在那儿。也许,这是诀别。
“七条君你怎么了?”
“你到底想说什么?”
“是啊,是不是因为仓井君……”
七条再次鞠躬说:“我要走了,今天我是向诸位同学告别的。”
野田抓住他说:“你要去哪里?”
“自由。”
“……”
“只有在自由的空气里才会有真正的音乐,我不想像仓井君一样,在残暴和血腥中窒息而死!”
“可是,你能去哪儿呢?就算你回国,他们也不会放过你的呀!”
“请原谅,诸位同学,我不能告诉你们实情,我必须走了。”
可在皇协军旅部门口他并没遇见刚子。刚子被二芬锁屋里睡着了。
二
杨子敬从来没见过像郑责这样的怪人,他从来不笑,脸上毫无表情,说话到了吝啬的地步。在返回旅部途中,杨子敬跟他搭讪说,你跟张队长几年了?答曰,三年。你觉得张队长这人怎么样?很好。听说你功夫很好啊?还行。到我们那儿以后,能不能教教我们?可以。……
他说话从来不会超过两个音节,没说几句杨子敬这话痨居然觉得自己无话可说了!好在回旅部后他马上接受了一项任务,便顺水推舟将郑责转交给马镇雄。他觉得要再跟这怪人待下去,自己都快成哑巴了。
新任务很简单,就是命他率部接应采购电台零部件的小组回山。本来,杨子敬也一直想找机会给他那支“烟袋别动队”打点“野食”,他所谓一个特警连,除了十来支短枪外,尽是些汉阳造、中正式,有限的几把三八式要不没准星,要不就枪把子是裂的,或撞针不那么灵光,连挺机枪都没有,更别说手雷迫击炮之类了。没想正瞌睡呢,枕头来了,杨子敬兴奋之情溢于言表。
旅长怀疑地看着他说:“又动什么花花肠子了吧?”
“没有没有。”
“你这次主要任务是接应,而不是跟鬼子接火打硬仗,玩什么搂草打兔子把戏,听见没?!”
“可是旅长,如果,我是说如果被敌人发现了,不打不行那怎么办啊?”
“我话说得还不够清楚吗?不要节外生枝!如果真出现你说的那种情况,另作他论!”
“得嘞,我要的就是您这句话!”
听了杨子敬这话,旅长更放心不下,待他走后与政委商量说:“我怎么觉着这家伙好像心怀鬼胎啊?”
政委笑道:“嗨,他那点小九九您还看不出啊,早就憋着劲儿下山打野食了。不过也是,就凭他手里这点家伙什,任谁也坐不住啊!”
“我就怕他捞过界耽误正事。”
“是啊,电台出了问题,我们与军区和总部所有联络都中断了,张队长提到的那个特别指令,到现在我们也不知道到底是个什么指令,万一因此误了大事,你我责任可都不小啊!”
“这张队长也是,反正迟早的事,你提前通报一下又怕什么呢?”
“他们干这行的生性谨慎可以理解,我不还直接提出要检查一下证件和相关文件了吗?”
旅长还在为杨子敬忧心忡忡:“你说杨子敬这小子不会砸锅吧?”
政委笑道:“不还有马镇雄在那儿把关了吗?”
政委分析得不错,杨子敬好不容易过了旅长那关,没想在马镇雄那儿给卡住了。
杨子敬骑在那匹老瘸马上,怒气未消地挥鞭策马,马镇雄在一旁笑他说:“你就别挥了,你再挥它也是匹瘸马!”
杨子敬没好气说:“我就是匹瘸马,也比你快!”
“明摆着的事你也嘴倔,不信咱现就试试?”
“谁跟你试马了?我跟你说方家镇!”
方家镇在寮海镇东北海边,距寮海十几里地,那里没有鬼子驻守,只有皇协军一个排兵力。杨子敬原计划是,先在寮海与方家镇中间的杨村接上采购小组,回来路上由马镇雄护送采购小组上山,他带一个排把这儿的伪军端了,搂草打兔子弄点“野食”;可马镇雄一根筋认为,方家镇离寮海这么近,鬼子说到就到,别弄不好兔子没打着反倒把草弄没了。
杨子敬说:“‘草’早让你带上山了,根本就不存在弄不弄没的问题;其次,一个排伪军,三下五除二的事,还不跟玩似的?还没等鬼子出寮海呢,我这边早解决战斗了。”
可马镇雄就是不答应,说除非旅长亲自批准,他才同意杨子敬这个方案。
杨子敬说:“旅长他同意了啊。”
“有旅长签字吗?”
“……”
“还是的呀,我看就这么定了,傍晚五点出发,十点以前赶到杨村,接上采购小组即刻返回驻地,途中一刻也不能停留!”
可等杨子敬和马镇雄率部于十点赶到杨村刚接上采购小组,竟鬼使神差地跟伏击鬼子干了一仗。鬼子火力凶猛,而自己手里就几杆破枪,杨子敬不敢恋战,率“烟袋锅子”们且战且退,退到了方家镇边上。
杨子敬笑着对马镇雄说:“怎么样?这方家镇你怎么都绕不开!”
“都什么时候了还笑!”马镇雄瞪了这位搭档一眼,“我们的任务是护送采购小组安全上山!”
“现在你上得了吗?就我们手头这几杆破枪,方才突出来那是侥幸你知不知道我的指导员?!”
“上不了也得上,这是命令!”
“命令有说遭遇鬼子不许灵活应变的吗?命令有说让我们硬拼硬打一味蛮干的吗?!”
“那你说怎么办?”
“怎么办?先把镇里头伪军给办了!”
“说来说去你还是惦记方家镇那几挺机枪!大哥,你看看这里的地势,四周一马平川,你就不怕捂里头让鬼子包了饺子?!”
“他包我饺子?我还想包他饺子呢!”杨子敬回头低声喊道,“刘烟锅!”
“到!”不知什么时候刘烟锅出现在杨子敬和马镇雄之间。
“你现在带领你这个班在鬼子必经之路上建立防御带,坚守到天明就算完成任务,到时候我赏你一挺机枪!”
“您瞧好吧!”
杨子敬侧脸看看马镇雄说:“你怎么样?是留这儿跟我打伪军呢,还是跟着刘烟锅看看他们怎么打援的?”
马镇雄拉起刘烟锅话也不说地走了。杨子敬拿起望远镜自言自语嗛道:“还二营营长呢,会打仗吗你?!”
三
刚子醒来时窗外已天色发白,二芬斜在床边椅子上打盹。
刚子从炕上一跃而起叫喊道:“你他娘的误了我大事了!”
二芬被刚子喊声惊醒,赶紧从椅子上起来说:“呀,天都亮了!”
刚子指着二芬气得说不出话来,穿上鞋就往外走。二芬跟在他屁股后头紧着说:“你这要去哪儿啊?外头天冻我给拿件衣裳,到时候别冻感冒了。”
刚子心里的愤怒已到达了顶点,他回身猛地一掌,二芬几乎是飞着往后,额头磕在了炕边一张桌子上,顿时鲜血直流。刚子看她见红了,心里也有点后悔,赶紧回身扶住她说:“怎么样不要紧吧?”
二芬用手摁住伤口,鲜血直从手指缝往外冒。刚子从炕上拿件布衫撕了替她裹上说:“前两天刚挨了一刀今儿又磕破额头,你这是何苦呢?!”
二芬笑笑说:“不碍事的。”
“可我碍事!你知道你误了我多大事吗?!”
“多大啊?”
“人命关天你说多大?”
“那你赶紧去啊!”
“约好昨晚八点见的你看看现在都几点了?不说人早走了,就是不走这一晚上还不冻成冰棍了?!”
“那咋办?”
“现在想起咋办了?头里你干吗去了?哄我睡过去屋外头还加把锁吧?”
“谁哄你睡过去了?我做完饭回来你自个儿早那儿呼呼的了!”
“不跟你啰嗦我先走了,你自己去四眼那儿上点药,顺便再看看藿香小东西怎么样了。”
刚子出门先回了趟旅部,大门口除了两名值哨的卫兵空无一人。他问卫兵昨夜八点左右有没有见着这么一人,他有可能穿着日军军服,也可能是便衣。卫兵回答说,他们半夜十二点才换的岗,八点的事要去问上一班。刚子跟个没头苍蝇似的又去敲高大栓家门,高大栓披了件军大衣睡眼惺忪见是刚子,以为出了什么大事,顿时睡意全无,将他拉进屋子问道:“怎么了一大清早的?!”
刚子先把头天晚上藿香怎么生病,怎么送四眼那儿急救,后来钱不够怎么去的大烟馆把枪押给他换了差不多十块大洋,然后又怎么让他给绑了跟高大栓啰嗦了一遍。听到胖掌柜拿斧头扬言要砍他时,高大栓一拍桌子把茶杯震得老高说:“还反了他了?!是不是镇西头那大烟馆?掌柜胖胖的姓许?叫许什么来着?”
“我不知道他姓什么,反正胖胖的,一双小眯眼就是他了。”
“你单枪匹马一人瞎闯什么劲儿哪?回来拉帮弟兄,别说二十块大洋,我他娘的踏平他!”
“行了行了,这会儿逞什么英雄?!我们家不还有个凶神恶煞了吗?有她在后头督着我敢吗?就我单枪匹马她还不放心一个劲儿问,你去哪儿弄啊?要是不义之财我宁可不要啊,哎哟,我真是,大栓我跟你说我现在就跟戴了一紧箍似的!”
高大栓笑道:“没想到你刚子也会有这么一天啊?彻底让你嫂子收服了?”
“那是我看在我哥面子上让着她!还有我那小侄女,你说她那个当妈的也不知道怎么想的,孩子吵吵说要吃羊肉馅饺子,你猜她弄个什么馅儿?”
“猪肉馅?”
“羊皮馅儿!她拿那羊皮褥子给孩子做了顿饺子,你说这羊皮做褥子先都用药水泡过的你能吃吗?我真不知道她怎么想的,孩子还没多吃,已然病成那样了……要不是那什么,哥哥我这条小命就算交代她手里了。”
“后来怎么回事?哪来的天兵天将?”
尽管高大栓是他最铁的铁杆,他还是隐下工作队那节说:“南海观世音。”
高大栓点上一袋烟锅子,挥挥手笑道:“还如来佛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