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的真的!那时候胖掌柜把斧子交给他们一看家护院的,我眼瞅着那人拎了把斧子过来,走到我面前抬手就砍,我心想完了,我这辈子算是交代这儿了。那晚上你是没见着那雪大的,哗哗的雪片跟巴掌这么大……”
高大栓笑他:“你就吹吧,巴掌大雪片!”
“就那意思吧,我看着那鹅毛大雪啊,就觉得冤哪,我陈德刚一不想发财二不想当官,我老老实实本本分分,就想踏踏实实守着正德堂过我那小日子,我招谁惹谁了?可你看看我现在混的,本来林娇娇是我相好吧?到头来生生变成我嫂子!我心里边那个苦啊,可还得天天咬着后槽牙给她赔笑脸叫她嫂子!你说翻盖个正德堂吧,齐备砖瓦木料眼瞅着马上就要开工,让内藤给抓了,后来虽说捡回条命可你不知道这里头故事,一会儿南边一会儿北边满山那个遛啊,遛完了回家一看,得,好不容易攒的木料让林娇娇给分了,工匠也都给散了,那天你不在吗?再看看咱这身黄皮,你以为我真那么贱,心甘情愿天天让人戳后脊梁骨吗?还不都为了顶我们家老爷子?可现在,你是没见着老爷子看我那眼神……”
刚子说到后来痛哭流涕趴桌子泣不成声,高大栓赶紧倒了杯水递他跟前说:“喝口水,先喝口水!”
刚子抬起头看着他说:“你说我倒霉不?”
“倒霉,真是够倒霉的,天底下没见过你这么倒霉的了。”
刚子抹了把眼泪接着说道:“你看我这么倒霉了,二芬这小寡妇还不肯放过我,天天追屁股后头捣乱,你骂她她冲着你乐,打吧,又下不了这手,这不出门前实在把我逼急了推了她一把,脑袋撞破了,血哗哗的……”
“你也真是,下手没个轻重。”
“是啊,过后我也后悔,可你不知道她黏着你心里那个烦啊……”
“哎你跟我说说,你心里边到底是怎么想的?她们俩姐妹你是要姐姐啊还是妹妹?”
“这是我说了算的吗?我这是落花有意,流水无情啊!”
“那我劝你赶紧的,再这么拖下去早晚闹出事来!”
“那也得我赶紧得了啊。你是没见着啊,昨晚上我说有事要出去一趟,小寡妇硬是黏着不放,我没辙了啊,说你去弄点饭我一夜没睡了躺会儿,本想哄她出去一会儿好脱身开溜,谁知道一沾枕头就着,一直睡到今儿天亮,这不直奔着你家来了嘛。”
“我说你这人说话,圈子兜的,你就赶紧说吧,到底出什么事了?”
刚子这才回到七条身上。
高大栓听完了沉吟半响说:“我觉得这事你麻烦大了。”
“怎么个意思?你说七条让他们抓了?”
“抓没抓我不知道,反正你麻烦大了。”
“你可别吓我啊?”
“我说真的。你看啊,你原先让内藤抓过对吧?”
“是啊。”
“他为什么抓你?”
“因为平子吧。”
“平子明摆着是个共党,这没跑吧?他们抓你是想从你身上再挖出点什么,这也没错吧?可后来你说你让人救了,还跟那帮老师一块儿,你虽然一直没说,可傻子也都明白,除了八路还能有谁啊?这段时间你进出寮海多少趟了你以为内藤他不知道吗?可他为什么不抓你,看着你一会儿二芬药铺,一会儿你们家老宅,一会儿还旅部跟前晃悠,我跟你说,要不是他有意那他就是个瞎子傻子!”
“照你这么说我又成鱼饵了?”
“肯定的呀!”
刚子悚然道:“我操,七条不会也是个鱼饵吧?”
“这我不好说,反正你就别惦记你们家那老宅的事儿了,那对姐妹花也先一边凉快凉快……”
“你什么意思?让我去投奔八路?”
“我没这么说啊,可你现在好好想想,除此之外你还有别的活路吗?”
刚子摇摇头。
“那不就得了?”
刚子叹气道:“我这是逼上梁山啊!”
四
刘烟锅抽着烟袋在一旁看老兵们挖坑,他扬扬手中的烟袋对马镇雄说:“要不要来一口?”
马镇雄摆摆手说:“我不抽。”
刘烟锅笑道:“不抽不喝当不成好兵。”
马镇雄瞪了他一眼说:“什么谬论!”
刘烟锅说:“咱们连长说的。”
“尽教你们这些乱七八糟的东西!”马镇雄拍拍手中的泥土挨着刘烟锅坐下,“你怎么就知道鬼子一定会走这条路呢?”
“猫有猫路鼠有鼠道,这本来就是条贼道,左右的林子是最好的屏障。”
“可那边也有一条小路直通方家镇呀。”
刘烟锅摇摇头说:“那小路直得像根竿子,真遇上伏击没处藏没法躲的,鬼子不傻!指导员您这是考我吧?”
马镇雄摇摇头说:“那天都已经考过了。我问你刘烟锅,你们那天怎么想到从后边摸进来的?”
“水无常形,兵无常法,旅部无非前后左右四面,前头肯定是你们防守重点,只剩下两翼和后边了,本来我们曾想从左翼进的,后来看你两翼也守得挺紧,没办法只能从后边进了。”
“看来杨子敬这点上是对的,姜是老的辣,兵也是老的好啊!”
“其实老兵也有老兵的弱点,仗打得越多,顾虑就会越多。”
“杨子敬有句话我很赞同,他说,‘我就不喜欢那些没什么顾忌的生瓜蛋子,智者之战追求的是敌亡我存,而不是同归于尽。’所以,拿命换来的经验才是军人最最值钱的本事。老兵之本还在于‘既可为兵更可为谋’……”
“啥意思啊?”
“意思是说,老兵们既善于实战,更能出谋划策,杨子敬这老滑头,等于一下子给特警连配备了三十多名作战参谋!”
一驾载着“地雷”的驴车朝他们奔来,马镇雄走到驴车前刚要伸手,刘烟锅赶紧拉住他说:“这是假货!”
“假货?”马镇雄吃惊道,“这不是演习我的同志哥!”
赶车的年轻人凑到马镇雄跟前低声说道:“指导员,鬼子在你身后看着呢!”
战士们三五成群地往下搬着“地雷”,放入刚挖好的坑里。马镇雄瞟了一眼身后的山林说:“鬼子就这么等着?等你们挖坑、埋地雷,然后再下来踏着地雷前进?这都什么逻辑?!”
刘烟锅凑近马镇雄说:“黑天逻辑。这招要在大白天就不好使了,可这大晚上的黑不溜秋鬼子他也害怕呀!您这么近距离都分不清真假,鬼子大老远他能看得见吗?看不清他就害怕,害怕他就迟疑,一迟疑我们的目的就达到了,管他是真是假,拖到天亮就是胜利,连长答应我那挺机枪我就到手了!”
马镇雄看看表,凌晨三点四十二分,离天亮还有两个半小时。他还是怀疑,靠这车“地雷”能把鬼子再拖两个多钟头吗?他拿起望远镜朝后山腰望去,镜片里黑乎乎的什么也看不清楚。刘烟锅带着几名年轻战士回到他身旁报告说:“指导员,我怕鬼子奔西面小路去方家镇,带他们几个上去逗逗鬼子,待会儿您带队慢慢回撤,压着点速度,让这帮鬼杂种乖乖跟在我们屁股后头,为方家镇多争取些时间。”
马镇雄犹豫道:“这么近距离你们怎么逗啊?”
“这您就别管了,反正我一定想办法把他们逼回大路!”说着刘烟锅带领年轻战士们沿小路迎敌而上,边奔跑边高声嬉戏道:
“这儿这儿!”
“哪儿呢?”
“我明明见着这儿有只野兔,一会儿跑哪儿去了?”
刘烟锅低沉的声音:“别乱跑!小心前面有地雷!”
“我逮着了!我逮着野兔了!”
“别动!都待着别动!我踩着地雷了!你们谁帮我来起一下,小心点啊笨蛋!”还是刘烟锅的声音,但比刚才轻弱多了,“你们这帮兔崽子,为了吃口荤腥连命都不要啦?!”
……
又过了一会儿,连他们的声音都听不见了。
大路上的雷也已经埋得差不多了,几名战士用树枝绑成的“笤帚”正在扫去痕迹,做最后处理。
“撤!”马镇雄骑马带领队伍呈蛇形状缓缓向前。一名战士走到马旁,牵起马头兴奋地向马镇雄报告说:“鬼子跟上来了!”
马镇雄如释重负出了口气命令道:“拐过前面弯道后,行进速度再往下压压,然后离开大路进山林与刘烟锅他们会合!”
“明白!”这名战士笑着跑开传令去了。
远远尾随在马镇雄身后的是小泉。
情报是昨天下午四点才送到的,说有三名共党分子在杨村一带登陆,身上随携有重要器械。那时内藤正在外地开会,小泉来不及请示,便自作主张带两个小队赶到杨村设伏。
本以为只有三名共党,出动两个小队就已经打出富余量了,没想八路方面竟有两个排兵力接应,伏击圈很快被打开一个口子。这次出动的八路虽然在火力上一如既往地弱,但看上去经验老到,他们并不恋战,很有节奏地边打边退,很快就退到了方家镇与上山的十字路口。小泉判断这批八路肯定是往山上撤退,他一边通过电台呼叫请求紧急支援,一边在上山口设立临时阵地,他知道,一旦八路上了山,就像鱼入大海一样再没机会了。不料八路不仅没上山,反而往海边去了方家镇方向,这下把小泉搞迷糊了:八路葫芦里卖的究竟是什么大力丸膏药?!所以他一直按兵不动,想等援兵来了以后再作打算。可是,就算他拔出枪顶着报务员脑袋一遍遍向寮海方面请求支援,对方依然回答说,我们正在向内藤大佐请示……
“八嘎!”小泉气得一脚踢翻电台骂道。这帮猪猡!混蛋!内藤内藤,内藤死了你们就不打仗了吗?!
日军的刻板、教条和不作为早就让小泉忍无可忍了,比如北平教师团事件,本来已经定下的计策让仓井这笨蛋搅得一塌糊涂,可内藤的决定同样让他匪夷所思,仓井被擒与原定计划之间有矛盾吗?为什么出了点小小差错就要取消原定计划呢?难道八路独立旅会因为仓井不去上庄而来寮海吗?不仅北平教师团的事上他优柔寡断,在这次八路延安工作队上更一错再错坐失良机,情报表明延安工作队就在牛头村,北平教师团在工作队手里,可内藤就是不作为,连上海来的武器专家提出要见图纸的设计者都被他打哈哈给对付过去了,还煞有介事地拿出大本营密电做挡箭牌。不错,大本营是说“切勿轻举妄动”,可是,百分之一百把握,百分之两百把握那也叫“轻举妄动”吗?如果这也叫“轻举妄动”的话,皇姑屯事件、东大营“九一八事变”、卢沟桥“七七事变”和“一二八”淞沪战役又怎么算呢?!日本军看起来气贯长虹像只猛虎,在太平洋、东南亚和中国大陆左右开弓使劲扑腾,但在小泉看来,这只老虎快要扑腾不动了。物资短缺、兵源紧张都成为日本进一步推进战略纵深的制约因素,更要命的是参谋本部和大本营这帮混蛋毫无战略远见,今天东一榔头明天又西一棒子,毫无章法可言,以至于军心涣散,七条这样的变节分子随处可见,更成了军部的心腹大患……
小队长过来报告,说八路已埋设完地雷往方家镇方向去了,请示小泉下一步指示。
援军看来是没什么指望了,到底是踩着地雷去方家镇,还是率部返回寮海,小泉面前明摆着两条路。接着打毫无胜算,但无功而返撤回寮海更不符合他性格,所以他下令:继续追击!
小队不配备工兵,也没有探雷仪器,小泉只能远远跟在马镇雄后面,摸着地雷走路,缓缓前行。没走出去多远,前哨回来报告说,前面的八路不见了!这下把小泉彻底激怒了,他下令停止前进,所有士兵往两旁散开,无论人还是牲口,只要是活物统统给我抓来,在前面开路!
快天亮时候,士兵们终于从附近村庄里抓来一群猪狗牛羊和百姓在前面开路。可奇怪的是,走出几里之后,居然没有一枚地雷爆炸。小泉觉得奇怪,命几名士兵挖开来看看,八路究竟在这底下埋了什么,挖出来结果更让小泉怒不可遏:花了整整半夜等待,小心翼翼躲避的竟是土制泥球!小泉彻底疯了,他率领两个小队冲向方家镇!
方家镇早已被杨子敬拿下,可他没想到的是,“皇军”居然如此慷慨,为一个排伪军配备了两挺重机枪,八挺轻机枪,几十支步枪和几乎数不清的手雷和子弹。杨子敬清点武器时第一感觉是发财了,发大发了!他仿佛就像一个财主数着他的金银财宝,他的嘴一直没有合拢,像个裂开的香瓜。朱三能在一旁问他,连长,这些枪弹咱用吗?杨子敬拍了一下他脖子,大度地说:“全他娘的用上!”
方家镇虽然是个小镇,但它的城墙设置却不含糊,护城河、吊桥、城垛一应俱全,甚至还有个瓮城。杨子敬命令战士们将轻重机枪全都瞄准瓮城,当然,还有一箱箱打开盖的手雷。一位年轻战士说,连长,你这是要关门打狗啊?另外一位战士纠正他说,瓮中捉鳖!朱三能提醒杨子敬说,鬼子习惯多批次冲锋,我们应该等他们第二梯队全部进城后才开火……还有人担心说,鬼子要不进城呢?我们不就白瞎了吗?
杨子敬摸着挺重机枪说:“同志们,缴获了这么多武器弹药,说实话我连做梦都没想到。我们已经顺利完成了任务,是鬼子紧追不舍不让我们消停,如果这时候他们知难而退,那我们就把他们的人头暂且借在他们脖子上,如果不知好歹非要在这方家镇跟我们决一高下,对不起,我们就在这儿坚决、彻底地灭了他们!”
杨子敬的讲话赢得一片热烈掌声,其中也包括从狙击点上撤下来的马镇雄和刘烟锅他们。杨子敬握着马镇雄的手问道:“情况怎么样?”
“屁股后头跟着呢,说话就到是吧刘烟锅?”
刘烟锅憨厚地笑笑,说:“差不多再过半个时辰吧。”
“那好,放下吊桥打开城门,轻重机枪手雷准备,迎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