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一大早，天刚破晓，东边天空才露出一片朦胧曙色，刘阿林便准时来到毗邻花街的城隍庙旁边的老榕树下。这是约定俗成的老规矩：一般来说，凡是新州黄包车工会的会员，每逢农历三六九，太阳还没露脸，不管有事没事，都会主动聚集到这里，风雨无阻，雷打不动。趁着聚会的机会，彼此可以通通气，发发牢骚骂骂娘，顺便打探打探来自四面八方的小道新闻。当然，最最主要的远不止此，而是工会头头谢木春会及时将上边布置的任务向大家传达，达成共识。这个不曾见诸文字的老传统，许多年来沿袭至今，从未间断过。
太早了，秋日的朝阳还不曾露面，轻烟似的乳白色雾气缓缓地向四下弥漫开去。
老榕树底下有座花岗石加杉木建成的风雨亭。据县志记载，此亭与地位显赫的城隍庙一气呵成，同时落成，两相依伴，共存共荣，捆绑在一起，融合为一个无法切割的整体。只缘城隍庙与小城的兴衰存亡，与黎民百姓的富贵荣辱息息相关，是小城各式人物顶礼膜拜的偶像，不可或缺的精神支柱。可想而知，此亭由此沾光不少，好长一段时间，二者齐名新州，人气兴旺，历久不衰。
美中不足的是，历经几百年风霜雨雪的侵蚀，小亭早已面目全非，旧时的风光荡然无存，亭内亭外油漆斑驳，飞檐坍塌，梁柱剥蚀，老态龙钟，看似一个佝偻着身子的老人，默默伫立在小溪旁。亭边有一泓静静的清流，小小石拱桥横跨其上，清流绕亭一圈，然后默默流去。清澈如镜的溪水，一路走来一路“叮叮咚咚”唱着古老而忧郁的歌。
不难想见，那座曾经香火鼎盛的城隍老庙，它的遭遇也好不到哪里去。因了战乱频仍，社会动荡，民生凋敝，古庙也是今非昔比，香烟缭绕、磬鼓齐鸣的热闹景象不复再现，尘土蛛网满目皆是，给人以冷清、衰败的印象。
谢木春、刘阿林和三四十个黄包车夫，今天一大早趁着花街一带生意相对冷清之时，纷纷来到风雨亭，先开个短会，商议商议工会工作。车夫们多半是天生直性子，肚里藏不住东西，话匣子一开，“噼噼啪啪”连珠炮似的，一来二往就把事情搞定了。
接下来，大家闲来无事，抽烟的抽烟，喝茶的喝茶，闲聊的闲聊，相互交流些坊间市井听来的、不曾求证过的小道新闻。那年头，大家生活过得太艰难，国事家事烦心事扎堆，大自前方战事不见起色，中央军屡吃败仗，官商勾结大发横财，物价一路狂飙，一天涨几个价，经济陷入崩溃边缘，小到政府苛捐杂税，地痞流氓和特务横行乡里，生意难做，大家手头拮据，吃没吃来穿没穿，日子愈过愈潦倒。面对此情此景，少不了牢骚怨言，少不了祖宗八代地骂个没完。
“卖报啦卖报！”背着四方形报袋的小妹、小王和另外两个报童途经古亭，边跑边叫。小妹眼尖，眼睛一瞄，瞥见刘阿林和车夫们蹲在小亭里喝闷茶抽闷烟，情绪激动，表情愤愤不平，急忙收住脚步，扬了扬手，大叫：“哥！哥！你们在于什么？”
刘阿林听见小妹的声音，咧开嘴巴笑着跑过去，拽住小妹要了一份报纸。
小妹神秘地低声问道：“哥，看你们鬼头鬼脑的样子，肯定在开会商量大事情，我问你，你要说实话，你们是不是那个……”
“哪个？”刘阿林佯作不解。
“傻瓜！还用问？明知故问！”小妹比划个“八”字，扮个鬼脸，提高嗓门说，“八路！没错吧？装模作样！”
“哪来那么多的八路！自作聪明，不许瞎猜！”刘阿林戳了戳她的小鼻子，一本正经地纠正说。“你不懂，闲事少管！”
“要不然，你们就是那个……”小妹故作神秘地比画个“四”字。
“不要瞎猜！越猜越离谱！如今生意不好，大家闲得发慌，聊聊天，解解闷，发发牢骚，骂骂娘，不就这些！”刘阿林正儿八经地纠正说。
“你哄我！你们的事情没有那么简单！你瞒得过别人，瞒不过我的眼睛！没猜错吧？”小妹淘气地一笑。
“实话告诉你吧，我们工会刚开过会。记住，你千万要管好管严你这张小嘴巴，不能说的就不许说，一个字也不许说出去，少惹是生非，给我们添麻烦！”刘阿林再三告诫她。
“废话！还用你说！”小妹凑到他的耳边，压低声音抛出一句话，“哥，我倒要提醒你，凡事多长个心眼，小心屁股后面有狗。”说罢，乐呵呵地追赶她的同伴去了。
刘阿林望着她蹦蹦跳跳的背影，大声吩咐道：“小妹，今晚我很忙，如果抽不出身来，你一个人回家吧。注意呀，黑灯瞎火，路上小心啊！”
“知道了。”小妹回头俏皮地朝他扮个鬼脸，哼着歌，又蹦又跳地继续追赶前面的同伴去了。
谢木春看在眼里，见他们兄妹这般亲切，一言一语有滋有味，不是亲兄妹胜似亲兄妹，笑得脸上的皱纹直抖。
刘阿林回头看看跑远了的小妹，兴冲冲地拿着报纸回来。
谢木春乐呵呵地对他说：“阿林，你这个中学生不能白念了那么多年的书，来来来，再交给你一个光荣任务，从现在开始，每次碰头除了念文章，你还得再给大家念念报纸，让大家多长些见识。”
大家闷得发慌，异口同声附和着：
“要念就多念些前方打胜仗的好消息，少念那些乌七八糟让人扫兴的新闻，让大家看到光明，心里充满希望。”
“对，我们爱听前方的好消息，那些倒了八辈子霉的坏消息不爱听，听了让人气炸肚皮！”
“要听就听八路军、新四军、抗联，还有敌后游击队的新闻，老百姓指望的是他们，依靠的也是他们。”
“好，我就多念一些。”刘阿林端坐着，扫视大家一眼，接过谢木春递给他的一碗凉茶，仰头“咕噜噜”喝个碗底朝天，润了润嗓子，抹了抹嘴巴，一字一顿地给大家朗读着《抗敌报》的重要内容：“注意，注意，这是今天报纸社论上说的一段话：全民奋起抗战，日寇处处碰壁。八路军、新四军、抗日联军、华南抗日游击队活跃在白雪皑皑的长白山、激流汹涌的大河两岸、河网纵横的江南水乡，还有珠江之畔、五指山下，反扫荡、除汉奸，建立抗日根据地，给敌人以沉重打击，各根据地捷报频传，战果辉煌。”刘阿林十分投入，字正腔圆，有板有眼，充满激情，极具鼓动性。
大家洗耳恭听，十分着迷。
“还有呢，听我继续念下去。”刘阿林从容地喝了口茶，一口气继续往下念，“日本军国主义发动全面侵华战争后，大肆鼓动吹‘三月亡华’的滥调，妄想一举吞并中国，实现他们的大东亚美梦。但是，他们遭到了中国人民的坚决抵抗，共产党领导下的八路军、新四军和抗日游击队，坚定不移地开展持久战和游击战，给日本侵略者以狠狠打击。他们的阴谋破灭之后，在加紧对抗日根据地大扫荡的同时，又对消极抗日的顽固派进行威胁诱降。因此，我们必须彻底揭露其阴谋，坚持抗战反对投降，坚持团结反对分裂。”
众人屏息静气，听得很是出神，待他戛然停住，方才如梦初醒，兴犹未尽地问：
“怎么？没了？念完了？”
“这样的好文章太少了，不过瘾！”有人如是说。
“今天就这些。”刘阿林收起报纸，摊开双手说。“消息天天有，明天继续念。”
车夫们围绕报纸上的消息，七嘴八舌议论纷纷。
谢木春“咯咯”敲掉旱烟管里的烟灰，抹抹嘴巴，趁热打铁，从容不迫地添把火说：“报上说的大家都听过了，消息天天有，好消息不少，八路军也好，新四军也好，还有南自海南岛五指山、北到黑龙江长白山的抗日游击队，都打了不少漂亮仗。共产党领导的抗日根据地一天天壮大，单是以延安为中心的陕甘宁根据地就横跨三个省，包括二十多个县。东北、华北、中原、东南，都有根据地。当然．坏消息也很多，日本鬼子对重庆方面，主要是对消极抗日积极反共的老蒋进一步威胁诱降，老蒋摇摇摆摆，顽固分子气焰跟着嚣张起来。远的不说，单说我们新州吧。最近中统、军统非常活跃，到处监视和破坏抗敌救亡协会的活动。昨天有群狗特务冒充前线回来的伤兵，大闹救亡协会，打伤好几位我的同事。看样子，这帮家伙势头不小，后台很硬，接下来肯定还要鸡蛋里挑骨头，到处找茬子，打击抗日进步力量。”
车夫们义愤填膺，骂声不绝。
你一言我一语，大家议论纷纷。岂料，天有不测风云，形势说变就变，尖利刺耳的空袭警报的汽笛声骤然响起。
早巳被吓破胆的新州市民，面对敌机来袭，跑的跑，叫的叫，哭的哭，小城陷入极度的混乱之中。
谢木春不慌不忙，抬眼望去，看见大街那头，高高的旗杆上三个红色警报球正在缓缓升起。这是紧急警报的讯号。他果断地把手一挥，招呼大家：“做好准备，马上出发！”
车夫们轻车熟路，动作麻利地戴上写有“新州县抗敌救亡协会救护队”字样的袖章。跟着，依稀听见远方隐隐传来鬼子机群沉闷的轰鸣声。听声音便可断定，这回来袭的敌机为数不少。谢木春快刀斩乱麻，迅速下达命令：“救护队，分头出发！”
军令如山。车夫们久经锻炼，闻风而动，动作快得惊人。按照既定规矩，他们组成五个小组，转眼工夫，消失在纷纷扰扰的人流中。
天空响起机群沉闷的巨大轰鸣声。接踵而来的是，炸弹震耳的爆炸声、机枪疯狂的扫射声以及地面高射炮断断续续的开火声。随着冲天而起的滚滚浓烟，脚下的土地剧烈晃动着，充满地动山摇的恐怖感。
顷刻间，街头巷尾空空荡荡，阒无人迹。
突然，近处响起几声震慑人心的巨大爆炸声，隔壁大街鳞次栉比的商店上空，接二连三地腾起一股黑色的烟柱，其间夹杂着“噼噼啪啪”的烈焰爆裂声以及房屋坍塌的闷雷般巨响。与此同时，可以听见惊慌失措的老人、妇女和孩子撕心裂肺的哭喊声。杀红了眼的侵略者，又一次惨无人道地制造了骇人听闻的灾难，又一次欠下中国人民的血债！
血海深仇在人们心头燃烧。刘阿林冒着生命危险，带领两名车夫，匆匆赶到出事现场，丢下手中车子，飞也似的直奔火场。
浓烟，烈火，惊心动魄的爆炸声。
火光中，他们发现有个血流满面、衣衫着火的年轻女子，双手死死抱着一个三四岁的孩子，被坍塌的砖墙和瓦砾围困在熊熊的火海中，险象环生，命悬一线，随时都有被烈火吞没的可能。可怜的年轻母亲呼天抢地，发疯似的四下逃窜，始终无法找到一条逃生的活路。在求生本能的驱使下，她发出绝望的撕心裂肺的求救声，令人听了揪心的痛。同来的两个黄包车夫心急如焚地望着刘阿林，等待他发出冲锋的命令。
刘阿林两眼充满血丝，脸色严峻，来不及多想，大手一挥，猛吼一声：“冲！”三个青年车夫眼皮不眨一下，义无反顾地冲进了火场。
吓晕了头的母亲紧紧抱着孩子，在浓烟烈火中拼命挣扎，发出痛苦、绝望的呼喊。
刘阿林他们突然出现在她面前，让她惊讶得目瞪口呆，不知所措。冲在前面的刘阿林，一把拽住失魂落魄的女子，不容分说，连拖带拽地拉着她往外就跑。
熊熊烈焰挟着炙人的热浪朝着他们扑来。
刘阿林身上的衣服着了火，脸上的鲜血流了下来。
无情的大火吞没了周围的一切，除了烈焰与浓烟，什么也看不见。
刘阿林和他的伙伴凭借经验，用身体掩护着母子往外逃。
所幸的是，老天有眼，他们刚刚冲出火海，便听见身后一声轰然巨响，脚下的大地剧烈地颤抖几下，回首望时，眨眼工夫，整座大楼被夷为平地，周遭一片浓烟与烈火。
精神彻底崩溃了的女子依旧死死抱着孩子，木木站在弥漫着焦烟和血腥气味的废墟前面，两眼发直，目光呆滞，一动不动，无声也无泪，像吓傻了似的。
刘阿林他们的衣衫多处着火，火势愈演愈烈，迅速扩大着。危急中，他们就地一滚，好歹总算把火苗压灭。待到他爬起身打算安排母子离开火场时，意外地发现她抱在怀中的孩子没有了哭声。他抢上前去把孩子抱过来一看，浑身一震，大惊失色：完了！全完了！为时已晚，可怜的孩子满脸血污，小嘴发黑发紫，嘴角流着白沫，紧闭着双眼，已经停止呼吸。
精神错乱、情绪失控的女子，一把夺回宝贝儿子，发疯似的满街狂跑，沙哑的喉咙发出凄厉可怕的尖叫：“儿子呀，儿子呀，你在哪里？你在哪里？你回来吧，你回来吧……”
刘阿林他们紧迫快赶，同情地劝阻着：“大嫂，大嫂，不要跑，不要跑！回家去吧！”
疯了的女子使劲挣脱他的双手，抱着孩子，没命地狂跑，叫着，哭喊着……
敌机远去，警报解除，人们心有余悸地从防空洞里走出来。
没过多久，数以千计的市民从四面八方涌向火场。大街上人头攒动，水泄不通。
救火的救火，搬东西的搬东西，抢救伤员的抢救伤员，更多的是哭叫着，呼儿唤女，寻找失踪的亲人。问题的严重性还在于，群龙无首，现场无人指挥，警察局也好，自卫总队也罢，大难临头个个脚底抹油，溜得比兔子还快，鬼也不见一个。总而言之，千头万绪，乱麻一团，谁都是老大，谁也不是老大，秩序混乱至极。
大街那头，许多好心人围住疯了的抱着死孩的女子，有的耐着性子苦苦劝说，有的摇头叹息，有的低声抽泣，有的咬牙切齿咒骂日本鬼子。但是，骂归骂，同情归I司、情，面对发疯的女子，谁也无能为力，拿不出一点办法。
没想到，尤为恐怖的后果发生了：疯了的女子突然抱着死孩，一声揪心的尖叫，冲出人群，没命地狂跑而去。众人惊呼着，追赶过去，四下寻觅，一无所获，谁也说不清她去了何方。莫不是她彻底丧失求生欲望后，抱着孩子重回火海？人们望着无情的大火，连连叹息，欲哭无泪。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