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庄告诉二龙,以后就在二楼见我。二龙道,我每周二的下午三点会来取衣服。陈庄泡了茶之后又拿来一张报纸给二龙看,说,唉,厦门沦陷,实在是,你看看,这报上写着:厦门之失,失于敌人者少,失于自己者多。这意思是说,如果指挥得当,应付适宜,绝对不至于被敌人一举攻入厦门市区。二龙想了想,点头道,厦门在抗战中平稳度过了十个月,时间应该是够的。粗粗计算,厦门有将近五万名壮丁,有超过五百以上的警察,有一个旅以上的正规军。陈庄喝了一口茶后说,如果指挥得法,配备得宜,应该可以坚持一段时间吧,可没有想到……而如今准备的结果仅仅敷衍了两天。
二龙早已听说这事,虽有同感,但不管怎么说,现在不是埋怨的时候,他心情复杂地说,眼下最要紧的是对付日本人。陈庄担心地问,刚才我看见你和一个女子同坐一辆车,她是不是我们的人?二龙明白他说的是阿秀,便想了想说,哦,没事,她是凤海堂别墅的用人,叫阿秀,我避难到她们家,之前我们见过。陈庄长长地哦了一声,凤海堂,知道了,是龙博山家,我跟龙家太太做衣服打过交道。不过,现在一切都要小心,你的行动千万要保密,不能让任何人知道。二龙会意道,我明白。
俩人正说着,阿秀气喘吁吁地跑了进来。陈庄警觉地下楼问,请问找谁?
阿秀上气不接下气地说,请问刚才进来了一位年轻人吗?
二龙朝下看,马上下了楼,吃惊地问,阿秀,你怎么来了?他不敢相信这么快她便摆脱了跟踪的人。阿秀担心二龙的安全,说,他们还会回头找你,你最好马上离开这里。
陈庄见二龙马上要走,便递给他一顶礼帽,让他换了一身长衫,简单地化完装,二龙正准备走。突然听见门口吵闹声。阿秀忙说,不好了,他们来了。陈庄急中生智地拿出一件红旗袍让阿秀换上,然后在二龙耳边嘀咕了几句。正聊着,两个黑衣男子进来了,进门就要搜,二龙正看着阿秀换上新衣,陈庄故意夸道,看看,新娘子穿上红衣就是喜庆,新郎的衣服过两天就好。二龙回说,行,过两天来取。一个长着小胡子的男子站在二龙面前,眼睛盯着他看了很久,陈庄心想他一定是日本特务,便忙上前对小胡子说,长官,这位是我客户,他们是一对新人,马上要办喜事了,改天请你喝喜酒,今天他们是来取新衣的。二龙这时牵了阿秀的手,俩人朝门口走去。不一会儿另一个拿着枪的人跑下楼,大声喊,跑了,快。
二龙和阿秀并没有走远,刚出门便折回布店后门。陈庄早已给他们打开了后门,那里直通花园。花园里,二龙见阿秀受到惊吓,便说,你先离开,这里不安全。
你怎么办?这样躲不是办法啊。阿秀有些急。
决走,我有办法。二龙说完推开阿秀, 自己转身从花园侧门离开,小胡子听见了动静,冲到二龙身后,正要朝他后背扔小刀,阿秀这时还没走开,她急忙大叫,有刀,二龙。二龙一闪身,那刀刚好在他耳边飞过,落在了地上。小胡子试着上前,与二龙交手,二龙抡起柳叶掌,小胡子看样子武功高强,应对自如,让二龙有些力不从心,根本没有机会去摸枪。阿秀急了,这时她看见了地上的那把小刀,趁他们打成一团时,把刀捡了起来准备扔给二龙,没想到小胡子用脚一挡,正好刀回落在二龙的肩上,削掉了他左肩上的一块肉,而就在关键时候传来了一声枪响,小胡子眼珠子转了下,突然见机跑了。阿秀急忙上前扶住二龙,压住他肩上的血,这时候,陈庄突然打开了后门,站在他们面前,大声喊道,快!进屋来!
陈庄找来一块纱布,说,刚才我是急得没办法,开了一枪,没想到真吓跑了那小胡子。阿秀惊讶地看着陈庄说,是你啊,好险,唉,我扔那刀没想到被他一脚踢到了二龙的肩上。陈庄道,小胡子是日本特务,武功当然好。阿秀一边替二龙包扎一边说,很疼吧,那块肉掉了,怪我。二龙忍受着痛,笑道,不就掉了一块肉嘛,你去捡起来给我缝上啊。阿秀真的要起身,二龙问,干吗去?阿秀回过头说,去找你肩上的那块肉。
回来!二龙招手道。等阿秀坐下,二龙笑她傻。陈庄也笑说,用缝衣的针缝试试看。二龙,你得在我这里待几天,我会找医生来。
阿秀心里想说我来照顾你,话到嘴边又说成了,你先休息,我回家去拿药。
二龙摇头,哪里都不能待久。阿秀心里放心不下,走了几步又回过头说,你这样出去很危险,千万不要……不要什么?走吧,这里有老陈。二龙嫌阿秀哆唆,语气硬了起来。
阿秀回到家,心里替二龙感到疼,神色有些慌乱。地瓜忙问,干什么去了?不在家里做事,跑到外面搞什么鬼?阿秀没有吭声,只是把地瓜的良民证还给了他。周管家见阿秀回来,忙告诉她说,维娜上医院了。阿秀瞪大眼问,是吗,这么快?是不是要生了?说完又拔腿往医院跑。
6
等阿秀赶到救世医院的病房时,维娜和她的一对儿女在睡觉,安韵珍一脸兴奋地说,阿秀,维娜生了一对龙凤胎,姐姐比弟弟早半分钟出来。阿秀激动地说,龙凤胎,一儿一女啊,真是太好了,我来晚了,对不起。安韵珍便说,没想到提前了六天生,上午去教堂时都没事,回到家就发作了。对了,阿秀,你后来去了哪里,我看见你跟二龙在一起?阿秀皱起眉头说,是的,我遇见了二龙,他却遇到了麻烦,他被人盯上,肩上还受了伤。安韵珍便急着问,他人现在在哪里?阿秀回道,在裁缝店陈老板家里,我要送药给他去,怕他来医院不安全。
他受伤了?要不要接到家里来养伤?安韵珍脱口而出这句话,让阿秀十分感动。不过安韵珍接着又说,如果二龙来,家里就有两个伤病员了。阿秀接口道,我照顾得过来。
这时候孩子醒了在哭,维娜也醒了,看见阿秀,微笑着让她过去,阿秀伏在床边细细地看维娜生的一双儿女,高兴地说,女儿像你,儿子像向子豪,眼睛还是内双哩。维娜道,像谁都不难看吧?阿秀说,都是好看得要命。安韵珍接着说,这姐弟俩这种时候出生,连他爸都回不来。维娜安慰自己说,现在的时局,保命要紧,回来也不安全。阿秀点头说,放心,这两个孩子肯定是我来带,真高兴,我当姨了。安韵珍说,就叫秀姑吧,秀姑好听。
因为要照顾维娜,阿秀这天没空去看二龙,等到第二天去裁缝店时,二龙却不见了人影,阿秀呆呆地站着,有些后悔没当天来,便问陈庄二龙去了哪里。陈庄摇着头,示意门口有客人来了,阿秀回头一看,只见两个洋人进来,让陈庄给他们量身做西服。阿秀怕待在这里惹麻烦,便掉头走了。
维娜在医院住了几天,接回家的时候,家里的难民基本上都走了,有的去了难民学校,有的离开鼓浪屿取道去了别的地方。
老太爷和老太太见到重孙子重孙女,高兴得拿出本子,记下了重孙子重孙女的生辰八字,老太爷还把名字取好了,老太爷本是饱读诗书的人,在这种特殊时候取的名也是俗到了家,孙女叫丽抗,孙子叫丽战,大概想正是抗战时期吧。老太太高兴之余又叹着气说,真是生不逢时,抗战时生的,名字都抗战了。这兵荒马乱的,吃都成问题。安韵珍道,不要紧,陪楼里的粮食还存了一些。只是这菜实在紧张。阿秀说,听说鳖鱼肝便宜,我明天去买些鳖鱼肝来,榨点油渣也可以充饥。
维娜的孩子一出生,家里人变得手忙脚乱,阿秀更是忙得不可开交,除了做饭,还得带孩子,好在向子豪的父母也时常过来帮着照顾孙子,维娜才有空隙弹琴。不管多忙,维娜是不会把弹琴的事搁一边的。维娜本想还去请个佣工来,阿秀不让,说是家里有她用不着了。其实,她心里没底,现在要给维娜看孩子,敢叔的伤没全好,尽管阿秀不说,安韵珍心里是有数的,她怕阿秀忙不过来,便盼咐地瓜去买菜。
这天地瓜跑到了厦门去买,结果菜没买到,却看了一场话剧《放下你的鞭子》,黄昏时的鹭江戏院,门口早早地站满了人,地瓜站在最前面,等门一开,他一看里面座位全满了,只好站在走道里,可惜几条走道也全是人,地瓜站在后面,认真地看着,话剧因为真实地揭露了敌人的凶险和沦陷区人民的苦难,这时,观众不由得愤慨地站了起来,握着拳头高喊,打倒日本帝国主义,打倒汉奸卖国贼!
这时,地瓜发现站在前几排的戴鸭舌帽的二龙,二龙只在陈庄家住了两天便走了。地瓜好不容易等到散场后挤到了门口,他重重地拍了二龙的肩,痛得二龙捂住肩膀,地瓜见他痛苦的样子问,怎么了这是?身子这样贵气啊。二龙忙说没事没事。地瓜又问,老弟最近在忙些什么?这时孟孟被一个男人带着走过来跟二龙打招呼,二龙叔叔,我走了,再见。
那不是你老师的孩子吗?地瓜问。二龙望着孟孟的背影道,是,他舅舅回来了,接他走。
地瓜哦了一声,你带着孩子不方便,还要搞什么抗日,你现在住哪儿?对于地瓜的提问,二龙不想说实话。便说,到处跑,居无定所。地瓜提醒道,可得小合,被日本人抓起来是要砍头的。
地瓜回到码头时,天色已晚,站岗的日本人搜他身,却没有搜到良民证,地瓜急了说,啊,我掉了,可能掉在戏院了。长官行行好,让我上船吧,我来的时候还带着哩。 日本人说他混上船的,不肯放行,硬是把地瓜扣押了几个小时。
安韵珍在家里急得团团转,嘴里念着,地瓜办事就是不可靠。阿秀哄着孩子,等孩子睡着,便到后院摘了些青菜,拿到厨房煮粥。维娜因为要喂奶,饿得慌,也来找东西吃。厨房里可吃的东西实在没有了,她只是找到了一些掺杂有嶂螂屎的碎米。阿秀一边洗米一边想,明天得去看看二龙了,他的伤怎么样了也不知道。
地瓜跳进门时,嘴里骂个不停,妈的,证掉了,日本鬼子搜身扣押了我,要不是我机灵,还回不来呢。明明是我们中国的地方,搞得成了日本人的家一样,他们这是到我们头上拉屎了,这些该死的外国佬。阿秀见地瓜空着手回来,便问,菜呢?地瓜拍了拍脑袋说,哎呀,没有菜卖,我找了很多地方,哦对了,我在戏院看见了二龙,就是那个抗日分子。
二龙,他在哪儿?阿秀把米放下来问。
这么惊讶干什么?他在哪儿还要告诉你啊,真是。地瓜这么一说,阿秀意识到了自己的失态。阿秀后来想,二龙离开了陈家,说明伤好了,于是松了口气。
7
厦门是海洋性气候,一年中似乎只有两季,从冬天到夏天,中间过渡短,而且冬天与夏天差别也不太大,还只是6月初,天气便热了起来,白天太阳明晃晃地亮着,特别是中午,气温都到了三十五摄氏度,不过晚上的海风吹来凉爽爽的,跟冬天的味道差不多。一年四季穿着拖鞋的鼓浪屿人这时候早已脱掉了长衫,换上了短褂。
阿秀和维娜一人抱着一个孩子站在厨房,阿秀从那台德国产的木头冰箱里拿出冰块,然后放进凉水里递给维娜喝。这冰箱居然不用电,主要利用氨水易吸热挥发的化学性能来达到制冷的目的,上下两层,上层装氨水,下层放食物。维娜道,这天热,不喝点冰水真是受不了。阿秀说,现在也只有水喝了,你等等,我上街去看看,看能买到什么吃的回来。
阿秀穿着吱吱嘎嘎作响的木屐走在石板路上,在距工部局不远的地方,她看见了很多人围在那里不知看什么,阿秀走了过去发现大家在看一张告示,上面写着日文,有人便问这上面写的什么。有个戴眼镜的中年人说,这是鼓浪屿封证,上面写着:“希望扫荡鼓浪屿租界内的抗日分子,为了回到鼓浪屿原来的样子,保证各国人民安定,作为现地海军当局,现发表声明,在25日,阻止鼓浪屿和大陆的所有交通。”25日?就是后天。阿秀想到了二龙,他现在在哪里?知道这个消息吗?
这时的鼓浪屿上空布满恐怖阴云,每个岛民都惶恐不安。等阿秀走到鼓浪屿市场时,她看见路上横七竖八地躺着一些饿死的人,每条小路上都有抢劫,满街都是日本兵,她还看见一些洋人也被日本人抓起来押走,凄惨的情景让她心惊肉跳。
市场里人也稀少,卖菜的没几人,阿秀只买到了几个茄子和几根黄瓜,等她出来紧张地从死人堆里绕过去,却不小心踏着了一具死尸,阿秀扑倒在了死人身上,篮子里菜也全倒了出来。这时一个日本兵路过停下朝这边望了望,阿秀吓得不敢动弹,心想装死人也许能躲过他们的刺刀。于是趴在那死人身上一动不动。 日本兵走过来看了几眼,用刺刀挑起边上的菜篮子走了。等那日本兵一走,阿秀吓得飞快地奔跑回家。
回到家,阿秀来不及做饭,一脸愁容地说了刚才的事,她喘着气说,现在外面到处是死人,我刚才还在死人堆里摔了一跤,都扑到死人身上了,吓死我了。
地瓜则嘻嘻哈哈地问,你都趴在死人身上了?你还装死人?
安韵珍摇头道,唉,真是可怜,饿死了那么多人,这成了什么世道。地瓜却在开玩笑说,要不以后我陪阿秀去买菜,给她壮个胆。如果日本兵来了,我们可以一起装死人,睡在一起啊。
呸。阿秀听地瓜这么一说,掉头走开。做完饭,阿秀一点没胃口,她实在吃不下去,便跑到老太太那里去给她揉背。
去的时候,老太太正在闭着眼念《心经》。阿秀站在一边等老太太念完,一边给老太太揉背一边又提起刚才的事,老太太说,死就是投胎,是转生。阿弥陀佛,愿他们到地狱平安顺利。阿秀听着,心里却在走神,想着二龙的去向,他的伤如何了,肩上还疼吗,安不安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