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着阿秀为难的神情,二龙道,走走吧。于是俩人离开老碉堡,走到了迷宫似的羊肠路。这些小巷总是洁净安静,时宽时窄,二龙和阿秀也无心留意路上的落叶、落果,他们慢慢地走着,并无目的,他们走过了旧使馆区的鹿礁路,又来到别墅区的漳州路和复兴路。这些熟悉的路今天看来,有些漫长悠远,有些感伤迷离。当他们走到一棵长胡子的老榕树前时,二龙停下说,这榕树竟然没有老,跟我以前见它时一个样子。当走到一棵相思树下时,二龙听见了阿秀自言自语地说,相思树也一样,年年都是这个相思的样子。
相思的样子?二龙重复着阿秀的话。任相思树的枝条软软地搭在肩上。他在想,他和阿秀不都是年年相思吗?太多的无奈跟眼下的迷宫似的小路一样,走不出期许与困顿。
他们继续走着,竟然到了曾经的德国领事馆那边,阿秀兴奋起来,脾女收容院,我是从这里出来的。那高大的柱廊和雕花的石栏看上去是那么亲切,阿秀喃喃道, 日本人来了之后,脾女收容院就解散了。二龙说,听说还有四十几个脾女无家可归,最后由教会的人分散安置。阿秀道,我命好,进了龙家,又遇见你,我这辈子知足了。
到了黄昏,一抹斜阳涂在海边的时候,他俩才回到家。阿秀还急着说饭都没做,没想到维娜在家早早地备好了饭菜。她笑道,我做得没有阿秀做得好。向子豪说,将就也可以吃。于是大家坐下来,维娜给每个人装了一碗花蛤豆腐汤,阿秀不好意思地说,我都成客人了。二龙道,维娜真是贤惠能干。向子豪笑道,你这是夸阿秀的话吧。安韵珍便说,她们两个啊都差不多,相互学习共同进步。说得一桌人都笑了起来。
饭后,阿秀郑重其事地跟龙隆说了去香港的事,龙隆觉得这个决定太突然,他为难道,为什么啊?我非去不可吗?
阿秀心里也不想龙隆走,但为了二龙,便把实话说了出来,你要知道,你爸的救命恩人敢叔现在有困难,我们得帮他一把,他是信得过我们。还有,你得去好好照顾你爸,他吃了太多的苦,你好好陪陪他。龙隆半天才说,让我想想。
2
过了几日,阿秀开始整理龙隆的衣服。她拎个了包回到凤海堂时,维娜不解地上前问她,阿秀,你真舍得让龙隆走?阿秀说,不舍得也没办法啊,二龙一人怎么过,敢叔也需要他,我不能太自私。以后,龙隆可以来看我啊。
龙隆还是不明白,说,妈,你为什么不跟爸走?你为什么不让爸留下来?大家在一起行不行啊?
阿秀这时把早已整理好的包递给了龙隆说,你爸就交给你了,要常来信,有空回来,听见没?二龙红着眼说,龙隆,你是老天赐给我的福气,但是你妈她还没想好。
不说了,要走就快些。阿秀催促道。维娜终于也说,香港是个好地方,你去了也有作为的。见维娜这样支持,阿秀更加认为这个决定是对的,只是二龙觉得自己有些自私,于是他说,龙隆去几年就回来。阿秀本想说,那你可以留下啊。话到嘴边也成了,没事,几年时间不长。见阿秀舍不得的样子,维娜还是又问了二龙一句,你不留下来陪陪阿秀吗?你不陪她还把她身边的儿子带走,她怎么办,要一辈子受思念的煎熬吗,这也太残忍了吧?
阿秀见状,忙上前拉开维娜说,维娜不要这样说,二龙有他的难处,我在这里很好,不是有你陪着嘛,我们是一家子啊。
维娜道,那你们不能这样常年分开,永远别离吧?
可敢叔还等着我。我答应过他,他的时间不多了。放心,我会,早些回来,先去把龙隆安顿好。二龙这么一说,阿秀便想到他们父子俩在一起,至少可以把龙隆的父爱补回来!二龙又说,阿秀说好要来的,我们先走一步。
终于又到了分别的时候,维娜提醒阿秀说这几天可能会有台风来。阿秀心里是舍不得二龙他们走的,台风来可以让他们留下来,可话说出来却是反的,哦,是吗,那他们得快些走,不然台风来了就走不成了。维娜一笑,别装了,阿秀,舍不得就把他们留下,我去跟二龙讲。
不要,这怎么行,敢叔在那里等,这么多年都过去了,还怕这几年,过几年他们回来或者我去。阿秀说得好不失落。二龙刚与自己重逢,却又要离开。 自己也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去,好像一切都很遥远。维娜是了解阿秀的,她去,肯定是句空话,她什么时候出过门。他回,也是未知数吧。为什么他们见面难,分开却这么容易?
这天,龙博山、安韵珍把二龙父子送到了门口,维娜和阿秀把他们父子俩送到了码头,阿秀强装着笑脸,对二龙父子挥着手。
这时候,天色慢慢地变暗,一阵紧接一阵的风凄厉地叫着,还夹伴着呜呜声和像口哨的音响。
啊,变天了,要起风了。阿秀看了看天惊慌地说了这句。大家一起看慢慢发黑的天空,紧张起来。
不好了,好像是要来台风了。看来真的来了。安韵珍靠在了龙博山的身上。
快,我们走,回家。龙博山反应过来。
阿秀忙拉住二龙说,走不成了,快回去。二龙回过神来时,远处不断传来什么东西倒塌和摔破的声音。
龙隆欢呼着,啊,台风,我还没见过哩,妈,台风就这样啊,会不会把人给吹跑啊?
维娜有点站不稳了,说道,快跑,台风马上要来了。你们看,船停了,不能过河。
几个人这才慌忙地小跑起来,二龙心想,真是天留人啊。阿秀倒是暗自高兴,她看着二龙说,要不先去家里躲躲?
又跟以前到陪楼避难一样,二龙感觉回到了从前。
一路上,他们看见学校操场的树已经都倒在地上,雨也下了起来,台风一来,原本安静的小岛掀起了惊涛骇浪。
向子豪这时大声喊道,先到屋檐下去躲一躲,小合。二龙牵了阿秀和龙隆跑到一栋房子前。维娜和向子豪站在不远处的一个屋檐下望着天叹气。
这台风来得真不是时候。二龙的声音被雨声淹没了,阿秀没听清他说什么。
龙隆这时不知从哪拿来了两件雨衣分给了大家,一件给了维娜和向子豪,一件给了阿秀和二龙。二龙便和阿秀共披一件雨衣走到了雨水中,风越来越大了,阿秀被吹得东倒西歪,二龙也站不稳了,突然一不小心他摔倒在地,阿秀连忙扶起他往前小跑。龙隆一个人跑在前面,他没有雨衣,全身淋透了。回头看见二龙摔到了,忙退回来去扶二龙,但二龙的脚扭了,痛得走不了路,阿秀急得喊,怎么办,龙隆,你来背你爸走。龙隆让二龙靠在自己背上,龙隆背起二龙一路小跑着,阿秀气喘吁吁地跟在了后面。
当他们跑进家里的时候,雨渐渐小了些,安韵珍迎了出来说,都急死了,还好你们返回了,台风天不要出门。
龙隆却笑着说,好刺激啊,真希望台风把我吹起来。
轮渡的地上都淹大水了,过渡桥整个掉到海里,停小舶板的石级有好多长长的大石条都被风刮跑了,一些破船趴在很脏的水里摇晃。岸边也垮了好几处。这是3号台风艾瑞丝。台风原预估七级,从汕头登陆,却突然改变风向,风力也骤然大增,杀人台湾海峡,一个左拐,直接从厦门登陆。这暴雨又赶上天文大潮,市区淹水高达一米,集美海堤被击溃,三人环抱的巨树被连根拔起。
陈庄今天正好给安韵珍送窗帘布,台风正猛,他也回不了家,见二龙返回,便高兴地走过去握着二龙的手说,走不了更好啊,希望你留下。于是俩人坐下来,开始喝茶聊天。陈庄说,这些年你真是受苦了,第一眼见到你我也没认出来。二龙道,还好,命大,就是身体不如当年了。还记得吧,那年我们还在你的裁缝店……陈庄接口道,可惜我没能帮上什么忙,惭愧啊。那时候日本人借做衣服的名义,常到我的店里盘查。牺牲了那么多同志,而我却无能为力,后来我顾虑也多,心里很不安。
二龙见他像在自责,便换了话题说,老陈,这些年阿秀也多亏了你关照。陈庄难为情地说,我没有能力照顾她,阿秀一直坚持要等你,她现在如愿了,真好,得祝福你们。
晚上,外面还在刮风下雨,院子里的花花草草经不起风雨的折腾,已显疲态,玫瑰、君子兰娇嫩得很,垂下头没精打采,倒是仙人掌,像见过世面的人,不惧风浪,仍然挺拔。阿秀心疼那一棚葡萄,掉落一地,能吃的没几个了。家里所有的门窗关得紧紧的,厚厚的窗帘透不进一丝光亮,开着灯,大人们坐在一起聊家常。本来是阿秀泡茶,但龙博山坚持亲手泡,说要泡出茶道来。这些年他讲究的有两样,一是写字,二是泡茶。虽然年岁已高,但他神采奕奕,端坐厅堂,在大大的茶盘前,用浇开的沸水书写他的茶文章。门外是雷鸣闪电,屋里是闲情逸致,一动一静中,品味人生。
二龙其实想听安韵珍说自己母亲的事,安韵珍也正想告诉他一切,便聊开了这个话题,尽管说起来是些伤心的往事,但在安韵珍的眼里已变得风轻云淡了。
龙博山对此毫不忌讳,有些事说开了反而比藏在心里好。这时只见安韵珍对着小小的茶杯吹了口气,然后将红茶滑进了肚,她轻言细语地说,其实,这事,是我隐瞒得太久,我很矛盾,心情很复杂。二龙你应该可以理解。当年,我和你爸成婚,当我嫁人龙家后才知道,你爸原来早已经跟阿彩,也就是你的母亲相好,而且,他们还有了孩子,就是你。
阿秀看了二龙一眼,再看看安韵珍平静的神色。安韵珍继续说,就在中秋节那晚,你妈生你难产而死。她临死前求我,让我照看好你,我答应了她。可你阿公觉得你爸与用人生下私生子这事会污辱龙家门风,坚决反对你留在家里,后来我只好悄悄将你送到教堂,你在教会医院长大,威约翰牧师成为了你的养父。
说到这里,安韵珍停了下来,二龙出神地听着,想到死去的母亲,心里一阵难过,他低下了头。阿秀连忙递给安韵珍一块手帕。安韵珍轻轻擦了擦眼角快要流出来的泪水后接着说,你很聪明,也很可爱,招人喜欢,我是发自内心疼爱你的。后来,你长大了,慢慢地我们都很少知道你的行踪。你父亲每次从国外回来,我都想告诉他你是他的儿子,但我没有做到。记得那次吗,你与阿敢接头,你还跟你父亲商量抗日救国的事,他一直把你当成抗日人士。他也说过要去看你,可每次时间匆忙,与你总是擦肩而过。没想到,到相认的时候,他都老了,你也病成这个样子。
二龙慢慢地抬起头,说,珍姨,我真的得感谢您,您答应了我母亲的请求,让我保住性命并且在教堂里得以安生,感谢您对我的关照。
龙博山给每个人加了茶水,然后说,你能留下来就好了,也好让我弥补你。
二龙看着厚厚的窗帘说,只是我的身体不许我留下来,留下来会增加你们的负担。
3
台风过去了,二龙也得走了。分别的时刻又一次来临。走之前,二龙想上日光岩看看。说实话,这么多年来,阿秀从来没有上去过,以前日本人把守,后来也没时间没心情。现在,她要陪二龙一起上去看看。
二龙站上日光岩上眺望,说,想当年就是在这里看见日军登陆厦门。阿秀朝前面看了看,说,那真是个噩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