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龙接着带阿秀去看了日光岩上的两首诗,他感慨道,这里有北京大学校长蔡元培先生的七绝一首和十九路军军长蔡廷错将军的七绝一首,一文一武均姓蔡,在日光岩上同题诗,堪称“双绝”。他俩走到诗前,二龙轻声念起蔡元培题的七绝:叱咤天风镇海涛,指挥若定阵云高。虫沙猿鹤有时尽,正气献献不可淘。阿秀也轻声念了一次,这些字都认得了。二龙点头道,这诗的意思知道吗?前两句是歌颂郑成功抗清指挥水师的英雄气概,阿秀接口说,后两句的大意是战争中总会有战士战死沙场,战争也总会结束,而正义刚强的将帅气度是不可摒弃的。
等他们俩回到家,安韵珍欣喜地迎上去,把他们拉进客厅坐下来,说告诉他们一个好消息。安韵珍说,我和博山商量过了,我们决定给你们俩补办一场中式婚礼。
办婚礼?阿秀不解地看看二龙,又看看安韵珍。
二龙只吐出一个字,这?!
安韵珍诚恳地说,是啊,你们俩这么多年经历了苦难,好不容易聚在一起,虽然年纪大了,但还得办,只要重逢了多晚都不晚。
阿秀和二龙对视了一下,脸上分明写上了欣慰。安韵珍明白他俩的心思,便说,就这么定了,时间定在……二龙突然打断她说,可是我得走啊。
走,走哪里去,还去香港?走也要办完婚礼再说。安韵珍态度很坚决。二龙终于点点头说,好吧。
接下来便是商量婚礼如何操办,龙博山首先开口,这娘家婆家都在一起,就简单多了。龙博山问,这新房定在哪儿,请哪些人,在哪里办酒,今天都得定下来。阿秀想了想说,我看还是简单些,就一家人吃顿饭吧。
吃饭不天天吃嘛,这喜宴可不同,还是上餐馆去吧。龙博山爽快地说。安韵珍叹道,只是现在是困难时期,外面哪有什么好吃的。可能还不如家里呢。阿秀说,是啊,吃个饭,照个相,就行了。二龙不好意思地说,我这个样子照相都可以免了。阿秀不同意他的说法,在我心里你还是从前的样子。
龙博山一挥手说,好吧,就这么定了,下周六中午在老榕树餐厅订三桌,三桌够了吧?安韵珍附和道,那也好,三桌差不多吧。新房就安排在……阿秀怕她说出主楼,抢着说,定在陪楼,陪楼。
龙博山不解了,什么意思啊,我儿子结婚,还住在陪楼?
二龙解释道,阿秀是住习惯了。
龙博山摇头,不行,你现在是我们龙家的儿媳妇了,哪能还住在陪楼里?阿秀心想,其实住在哪儿都一样,身份算什么呢?但眼下得先依了老爷,她清楚,他是个说一不二的人。二龙见大家一时无话,便说,要不就在东楼吧,东楼敢叔也住过的。但是阿秀仍然坚持在陪楼,说,不要麻烦了,陪楼住得有感情了,离不开。
安韵珍只好依了她,说,那就好好装扮下,毕竟那房子旧了。
阿秀点点头,说要自己去布置新房。说是新房,也很朴素,不过是在房间里插了花,换了窗帘,贴了窗花、对联,加了电视机,床上用品安韵珍早备好了,维娜给二龙和阿秀买了几身衣服。龙博山则打算送红包。
这天,老榕树餐厅摆了三桌,亲戚朋友们都来了,有的当面恭喜,私下也有议论:龙家人对一个用人这么好,真是难得。
阿秀可不是用人,龙家都把她当女儿待的。
我也听说,阿秀是他们家媳妇,那男的是……从来没见过啊。
也可能是在国外的太太生的吧?
不管别人怎么说,龙博山总是一副坦然的笑容,他今天跟二龙一样,穿上西服,打着领带,胸前挂着花。他声音响亮地说道,今天我龙家又娶媳妇又嫁女儿,都一个意思,二龙和阿秀这对有情人终成眷属,祝福他们白头偕老。大家举起酒杯来,为他们的团聚、幸福干杯!
安韵珍始终微笑着招呼客人,她无时不保持着那份优雅与得体。维娜全家坐在一起,向子豪说,看到他们,就想起了我们的婚礼。维娜道,就像在昨天一样。还记不记得左千当时送我们的花?向子豪说,当然记得啊,他假装很真诚的样子。维娜道,他竟然送来黄菊这样不吉利的花,幸好阿秀去换了玫瑰。向子豪到今天才知道这个事,不由得摇头感叹,过去的事不要太在意了。
晚上,二龙和阿秀并排坐着,这栋楼这间房对于他们来说,有太多的回想与感慨,可此时的二龙和阿秀却觉得不知说什么好。一时的沉默不语让他俩的内心充满了宁静与平和,但却无法掩饰内心深处的悸动与伤感。
阿秀喃喃叹道,如果你能留下来……如果你能跟我一起走。二龙马上接口。
会有机会的。阿秀的这句话让二龙激动起来,他说,你以为我们的机会还多吗?一辈子都过去大半了。
有一种爱,是离别。阿秀这时想起维娜写的那几个字,便自顾自地说,是啊,好快啊,一切都好像发生在昨天一样。我很幸运了,这辈子还能见到你,有重逢的这天,我知足了。
下次你回来,我陪你去你母亲的老家。阿秀说。
去闽西?好啊。二龙实在想象不出母亲阿彩的模样。
夜袭过来,如同他们久违的蜜意,浓浓的化不开。
4
天黑黑要落雨,阿公仔举锄头要掘芋,掘啊掘掘啊掘,掘着一尾旋绍鼓,依呀嘿都真正趣味。阿公仔要煮盐,阿妈要煮淡,两个相打弄破鼎,依呀嘿都嘟当暖当呛,哇哈哈,阿公仔要煮盐阿妈要煮淡,阿公仔要煮盐阿妈要煮淡,两个相打弄破鼎弄破鼎弄破鼎,依呀嘿都嘟当暖当呛,哇哈哈,哇哈哈哇哈哈……二龙带着儿子龙隆离开厦门不觉已有三年,三年虽然通信频繁,但见面也是不易,以前想念二龙,现在又多了一个想念的人。阿秀每每想念儿子便要唱起这首闽南童谣《天黑黑》。龙隆小时候她常唱给他听。
这天傍晚,阿秀正走在鸡山路上,天空忽然下起雨来,她忙躲在屋檐下,而这时一个跟龙隆差不多大的男孩子却在雨中走着,衣服湿了也不在意,阿秀见了大叫起来,少年仔,赶紧歇雨,会着凉的。那男孩回头朝阿秀点了点头,却没停下脚步,大概是没懂阿秀说的闽南话。阿秀着急了,拦住了他,硬是叫他走到旁边的屋檐下。那男孩不好意思拒绝她,只好走了过去。阿秀看了看男孩子,想起龙隆,不由得问他一句,你多大了啊?男孩子笑着说,十九岁了。阿秀道,哦,真跟我儿子差不多。这么大的雨,衣服都湿了,会着凉的。
男孩子忙说“谢谢”。阿秀又侧面看了看他,又说,我儿子个头比你高哩。男孩子笑着点头,他看了看表,一副急着要走的样子,阿秀又着急了,傻孩子,身体要紧啊!感冒了你妈会心疼的。那一刻,阿秀心里陡然泛起对儿子龙隆的愧疚来,怎么让他说走就走了呢,他从来没有离开过自己,阿秀的眼睛一下潮湿了。那男孩跑在雨中的身影越来越模糊了。
每天,维娜和阿秀各自在自己的房间诵经,她们常念的同样的一句,那便是:主啊,我有罪。她们也有同样喜欢的一首歌,那便是《望春风》。仍然是在凤海堂,维娜教阿秀弹琴,这是多年前的场景,如今,又重现了。
这天春日的阳光透过树叶渗进来, 自如地漫步在阿秀身上,此时她端正地坐在钢琴前,对维娜说,想想以前我也是这样坐在你身边,听你弹琴,一晃好多年了,真快啊。维娜挪动了身上的紫色披肩,叹道,是啊,那时候我俩年轻,但不管过去了多少年,不管发生什么变化,我俩的姐妹情分不会变。
阿秀点点头,心里的感动没法用语言说出来,她抹了抹头发,维娜这时发现她头上有了几丝白发,便感叹说,现在我们真的是老了。
阿秀喃喃道,老了是自然规律,只要身体没病。可二龙他……说到这,阿秀一手按住琴键,一手抹眼泪。
维娜侧过身子说,阿秀,二龙现在情况如何?我看要他回来吧,一家人还是生活在一起好啊。
阿秀若有所思地说,昨天龙隆来信了,说他爸病重,维娜,我很想去看看他。
维娜想了想说,其实你应该去,早该去。我不明白那年你怎么会做那样的决定,不陪二龙一起走。经过生离死别之后,还有什么比相聚在一起珍贵?难得一见却又很快分开。唉!
阿秀听着,眼泪又涌了出来,忧心地说,我不晓得如何是好,我也弄不清自己,他回不来,我也出不去。二龙的身体是被日本人弄坏的,没办法治好了。
阿秀嘴上说想去,但行动上感觉非常难。平时连出鼓浪屿岛都极少的她,要动身到香港去,就像是在说下辈子的事,各方面的准备都似乎没有做好,维娜关心地催促,同时也给她备好路费、物品。
偏偏这时候安韵珍摔了一跤,骨折后躺在床上一时起不来,阿秀立刻决定暂时不去香港了。这天她给安韵珍洗脸,安韵珍不由得问她,阿秀,几时动身啊,让维娜送送你吧?
我,不去了。阿秀拧干手里的湿毛巾,又去换了洗脚的盆子,要给安韵珍洗脚。
为什么不去了呢,二龙都等你几年了,这是你不对啊,你们两个总是这样不在一起,唉,老了得有个伴。安韵珍想了想又说,你是怕家里走不开对吧,我这里不要紧,家里有人,大家轮着来,再说维娜现在也有空,不要耽误了你。
阿秀真的是放心不下安韵珍,她觉得这个时候离开是为人不地道。于是说,再过段日子吧,等你能下床走路我再去。
可是我这样子不知哪天才能完全恢复,没事的,家里有人,你走,快去啊。
维娜接过阿秀手里的毛巾,一边给安韵珍抹脚一边说,我晓得,阿秀是怕我们做不好,也担心请不好人。她就这样,对别人不放心。本来也是,家里没有阿秀在,还真是……哦,不是的。阿秀也不知如何是好,觉得自己即便人待在这里心也走了。她心神不安的样子让安韵珍说了狠话,阿秀你再不去香港,二龙肯定不想见你了!
阿秀终于点了点头,心里好不激动,收拾屋子,收拾行李,还有收拾心情,准备启程了。走的前两天,阿秀反复交代维娜一些事情。不过,这天,她接到了一个电话,话没听完,手里的话筒便掉了下来,阿秀木木地坐着,话筒里还传来由大变小的说话声。
谁的电话啊?怎么扔了呢?维娜走了过来问。
阿秀像没听见维娜说话一样,眼睛有些直,神情有些呆。维娜见她这个样子,便把掉下来的话筒握在了耳边,可里面没了声音,她轻轻地放下话筒,电话又急促地响起。
维娜去接的时候,阿秀开口了,她没有表情地说,二龙走了。
什么走了,走到哪里去了?你要去他那里,他却走了。这是怎么回事?维娜急促地问道。
阿秀起了身,走到了窗前。站在窗前的阿秀跟雕像一般。
维娜这时听见了电话里传来龙隆的声音,她失声地叫道,龙隆,你爸他?什么?
维娜放下了话筒,慢慢地朝阿秀走去,她把双手放在阿秀的肩上,阿秀没有动,也没有说话。是维娜先掉的眼泪,她抽泣的声音提醒了阿秀,阿秀转过身轻声说,不要哭!人早晚是要走的。
可二龙走得不是时候啊。阿秀,你应该早点去的。唉!一直拖到今天。维娜哭着说。
阿秀还是没掉眼泪,她平静的样子更让维娜感到心酸,这到底是为什么啊?阿秀说要去安韵珍的房间,进门时,安韵珍看见她惨白如纸的脸,挣扎着要从床上坐起来。阿秀轻轻地笑了一下说,不要动,太太,好好休息吧。我又可以照顾你了。
怎么了,这是?安韵珍很不安地问道。
阿秀低下了头,她的声音充满了坚强。不用去了,去也晚了,我会让龙隆把二龙的骨灰带回来,就放在我的房间,二龙会天天陪着我的。
安韵珍看看阿秀又看看维娜,维娜那张难过的脸让安韵珍明白了什么,她含着眼泪说了一句,二龙竟然走到了我的前头?!
维娜把阿秀扶到陪楼后,阿秀把这个夜晚交给了泪水浸泡。不在人面前哭,只在夜里流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