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从小就特别敬佩有手艺的人。一把椅子,一扇窗户,一只瓷瓶,一件织物,一枚戒指,一尊雕像,一桌佳肴,等等等等,都会是出自某种手艺,出自一双巧手。在手艺的作用下,许多东西放射出灿烂无比的光芒,成为人类智慧的结晶。
有一篇小说叫《手艺》。小说的故事好看,里边描绘的手艺也好看。小说一开篇就让你观摩了一种手艺表演:“他会錾磨。把暗红色的石磨平放在当院的地上,他一手持錾,一手握锤。顺着石磨的槽沟就錾开了。他把錾子倾斜着,每錾一下,就把錾子拉得向右滑动一下。锤子打在錾子上,响。錾子凿在石头上,响。錾尖在槽沟里划过,也响。这是三种不同的音响,走的却是统一的节律。”这一段描写使文字当中有了生动的画面感,甚至还有了声音。可这么一个干活儿能干出节律的人,作者却连名字都没有给他起,只是叫个“他”。开始的时候那个他年轻,后来老了,成了爷爷,就叫爷爷。其实在这里,叫什么名字不重要,重要的是手,这个人手巧,有手艺。
作者的名字倒是有必要告诉大家,刘庆邦。刘庆邦是名人,短篇王。一说起刘庆邦,可能都会想起《走窑汉》,想起那篇获得鲁迅文学奖的《鞋》,想起《神木》。但是这一篇《手艺》却似乎不是太有名,在当时没怎么引起注意。并不是不好,至少我很喜欢。而且,我这篇短文的话题,就拿它说事儿才好说。
下边就接着说刘庆邦笔下的那个有手艺的人,接着说他的手艺。“他还会锔缸,锔盆,锔碗。锔碗可是他的拿手好戏。不管是粗瓷碗,还是细瓷碗,不管瓦碗烂成了三瓣还是五瓣,他用一条手巾把烂了的碗片子包走,再送还你时,就变成一只完整的碗。”刚才写那个人錾磨只是一个前奏,这里写锔碗还是前奏,重要的和有意思的是后面的故事。接下来,爷爷的那个小孙女出现了,小孙女闹着要看爷爷锔碗,于是便引出了月兰,引出了一段美丽的爱情佳话。
刘庆邦是时空交错着写的,一会儿写现在,一会儿写过去。从小孙女要看锔碗,又追忆到爷爷年轻的时候,一写到过去,便出现了那个年轻的小媳妇,那个叫月兰的小媳妇并不是爷爷的媳妇,但是她却特别喜欢观摩爷爷施展他的手艺,“他觉出来了,月兰不光看他的手,还看他的脸,看他的脖颈,看他的咽喉。这使他有点不自在,喉结一上一下地动。他对月兰说:你不用在这儿看着,我把碗锔好,你再来取走就是了。”这个别人的小媳妇却不愿意离开,因为她喜欢上了年轻时候的爷爷,月兰说:“你的手怎么这么巧呢?”在那个时代的乡村,爷爷这样手巧的人就如同现在这个时代的才子一般,是很受人瞩目的,所以在无意之间,他的一双巧手捕获了一颗芳心,“后来月兰家的碗再烂了,月兰的丈夫外出贩盐又没在家,月兰就请五哥到她家去锔碗。在月兰家里锔碗,月兰对他的干扰就多一些,一会儿给他烧糖茶,一会儿给他煮鸡蛋。他喝了红糖茶,吃了热鸡蛋,刚要接着锔碗,月兰还要把他的手看一看。月兰提的还是老问题:五哥,五哥,你的手怎么这么巧呢?……”
多少年过去了,时代变了,没人锔碗了,爷爷就把他的手艺锁进了那只小木箱,而月兰则把她的恋情长久地存在了心里。“过大年的时候,拜年的人们在月兰家屋当门的桌子上看到了那只锔过的瓦碗,瓦碗里盛着供品。盛供品的碗不止那一只,有好几只,那些碗都是用锔子锔起来的。”
有的人喜欢把写作说成是“码字儿”,码字儿是需要手艺的,而且是技巧性挺强的手艺。刘庆邦练好了码字儿的手艺,所以把《手艺》写得精巧细密,精巧的是结构,细密的是叙述。现实与往昔的交替描述,使手艺活灵活现,也使那钉上锔子的瓦碗中盛满了温情的汁液。
下面说《鞋》。《鞋》是爱情故事,但是《鞋》里边却没有情感冲突,也没有帅哥美女之间的卿卿我我打情骂俏。甚至于,那个恋爱的对方,根本就没有在这篇小说里进行过任何的情感表现,所以,更准确地说,《鞋》只是写了那个叫守明的女孩子一个人的情感故事。刘庆邦刻画这位守明姑娘,写她的羞涩,写她的柔情,还写那种发生在瞬间的心灵灵动。这一点,我在另一篇文章里谈过。在这里,还是说手艺。
这篇小说的具体内容或主体情节,是写守明姑娘如何给她的心上人做一双布鞋。在那个时代的乡村,人们穿的鞋大多数都是自己手工做出来的,男人是不做针线活的,所以更准确地说,无论男人穿的鞋还是女人穿的鞋,都是女人做的。手工做出来的鞋有好有坏,这就自然而然便涉及了“手艺”问题,做鞋的手艺问题在这个故事当中占据着很重要的位置:“按当地的规矩,守明该给那个人做一双鞋了。这对守明来说可是一件了不得的大事,平生第一次为那个将要与她过一辈子的男人做鞋,这似乎是一个仪式,也是一个关口,人家男方不光通过你献上的鞋来检验你女红的优劣,还要从鞋上揣测你的态度,看看你对人家有多深的情义。”
《鞋》与《手艺》不同。《手艺》写手艺,“情”是添加剂;《鞋》写情,“手艺”是添加剂:“做鞋的功夫在纳鞋底上,那真称得上千针万线,千花万朵。在选择鞋底针脚的花型时,她费了一番心思:是梅花型好?枣花型好?还是对针子好呢?她听说了,在此之前,那个人穿的鞋都是他姐姐给做,他姐姐的心灵手巧全大队有名,对别人的针线活儿一般看不上眼。待嫁的闺女不怕笨,就怕婆家有个巧手姐……她说什么也不能让婆家姐姐挑出毛病来……她来到枣树下,把鞋底的花儿和树上的花儿对照了一下,接着鞋底上就开了第二朵,第三朵……”这一番手艺问题或审美问题的探讨,进一步显现了守明姑娘特别好强的性格,也给那个“情”字添加了色彩,让“情”更加饱满。接下来就是表现“工作态度”高标准严要求:“守明相信慢工出巧匠的话,她纳鞋底纳得不快,她像是有意拉长做鞋的过程,每一针都谨慎斟酌,每一线都一丝不苟。”小说行进到这里,细心的读者一定已经体验到了守明姑娘的细心,我们还会从守明姑娘的细心看到一位小说家的细心,也许刘庆邦就是这样来做他码字活儿的吧,只有认真做活儿,才会手艺越来越好。
还可以再看看刘庆邦的另一个短篇小说,叫《黄花绣》。《黄花绣》讲绣花,又会涉及手艺,却和前两篇有所不同。先写了节气、天气、桃花、雪花。写雪花用了二三百字,接下来他又写磨盘,当然不是写錾磨,而是写人们对磨的传统说法,这和后面的绣花有关系,也都与民间的某种传统观念有关系。写石磨的时候,那个叫格明的女孩儿已经来到故事的现场了,但是刘庆邦并没有着急让她开始“绣”,他的描写还没有离开雪:“格明突然来了兴趣,目光突然集中起来,是注意到了磨扇中央的那个洞。她想看看落雪能不能把洞子填满……雪片子荧荧飞来,很快把洞口上的合缝处掩盖住了……往护坑村外边的远处看,见地也白,坟也白,天也白,鸟也白,一切都是白茫茫的。”很美,似乎是在烘托一种氛围,似乎是在表达一个小女孩的心境,写她在观察世界,写她心中萌动着的对这个世界的认知。虽然还是和“绣”没有关系,却是有用的文字,这要读到后面才会知道。
等到格明真正拿起了绣花针开始绣了,这篇小说的篇幅已经过半。当然还是和手艺有关,却不是写我们的主人公如何手巧,而是写了她的“笨”,写她如何不会绣。后来那个会绣花的同学长平来了,就等于是来了帮手和师傅,“可格明不但高兴不起来,还顿时有些警惕……长平的一只手也抬起来了,指点着要格明在花瓣上斜着走针……长平又说:你要嫌花瓣太平,想让花瓣起楼子,有立体感,可以绣套针子。格明不得不瞥了长平一眼……拒绝长平插嘴插手的用意再明显不过。”
似乎是,这个格明小小的年纪,已经受了那些毫无科学根据的传统观念的影响,“长平不是父母双全,就没有资格给三奶奶绣花。”似乎有些腐朽,似乎有点可悲,似乎三奶奶的今天就是格明的明天。“难道她将来也会死吗?她要是死了,是不是也有一个小闺女为她绣花鞋?……”
在这里,如果有人确定刘庆邦思考的路径是表现或反思传统观念什么的,我们却仍然不能忽略另外一个特征,那就是游走在一个小女孩儿心间的笔触,这种游走从石磨开始,又回到了石磨。落雪了,融雪了,前后文字相互接应了,一个女孩子内心的情状也就鲜活起来了。
我看,真正在绣的是刘庆邦,他完成了一帧又一帧的心灵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