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事了，在一篇小说的开头，一个女人遭到了绑架。我们感觉到，这或许是一个紧张的故事。大多数读者并不害怕紧张，好奇心驱动之下，多数人都会愿意很紧张地把一个故事读下去的。我们人类是好奇的动物，街上有两只狗在打架，都会让我们驻足观看，何况是一个女人被绑架了呢。
既然今天我们打算阅读这样一个故事，就请允许我重复一个总在说的话题——事件。我总是说，小说是故事，故事常常是由事件引发的。这个世界每天都会发生这样那样的事件，给我们平静沉闷的生活增添一些波澜。小说家观察生活，努力寻找生活中的“发生”，生活中的发生到了小说家手里，就变成了有趣的故事。然而，生活中发生的事件常常又是雷同相近的，因为雷同相近，所以就显得平淡而又乏味。平淡乏味的生活有时候就像一片令人麻木的雾霭，让小说家渐渐失去写作的激情与活力。所以，不甘寂寞的小说家自己制造事件。
现在我们一起读王秀梅的《坦克》。
这篇小说写一个女人被绑架。这个女人被捆上了手脚，嘴巴上还贴了胶条，关在了一个特别偏僻的地方。王秀梅让这个女人尝试着逃跑，但是没有用，因为她同时又为绑匪设计了严密的关押，“李丸越想越傻眼，只能干巴巴地躺在那儿等着绑匪回来。想到自己从进了这间房子之后就没怎么感到恐惧，李丸自嘲地在黑暗里笑了。电视剧里那些瑟瑟发抖的情节，现在想想是多么假，你被绑架了，首先就应该分析被绑的原因，无非就是老公太有钱了，既然如此，怕什么呢？你是一个交换物，而且必须是活的，死了就没交换价值了，所以他们不会让你死，还会定时给你点吃的。”看来并不特别紧张，但是已经勾起了我们的好奇，接下来会怎样？绑匪索要多少赎金？李丸那个有钱的丈夫要用什么方式来营救自己的妻子？
这个故事的发展和我们惯常的想法不太一样。并没有很快来人营救，也没有写李丸家里那头如何焦急地寻找一个失踪的人。这篇小说的大部分篇幅用在了拘禁李丸的破房子里，绑匪只有一个人，这也就是说，这篇小说主要是被绑架者和绑架者两个人之间发生的事情。第二天李丸没有得到营救，却发起了高烧，面对这种情况，“绑匪做了一个很有人情味的动作，把手背分别贴在李丸和自己额头上比较了一下温度，得出一个结论：‘发烧。你平时吃什么药？’”看来绑匪不是一个真正的恶人，他开车出去买来了药，吃了药，“出了一身汗，李丸觉得好多了。从某种意义上来说，她觉得应该感谢这场发烧，给她换来了身体上的自由。不被绑着多好啊。李丸尝试跟绑匪说话，毕竟他给自己买了药，他们之间的关系，怎么说呢，李丸希望不要像电视里看到的那样紧张。如果事态能在她的斡旋下得以好转，那就再好不过了。”看来这个女人是个聪明的女人，她不惊慌失措，不愤怒，不哭泣，而是要缓解双方的敌对关系。通过主动的交流，她弄清楚了绑匪的要求：“他欠我五万八，两年工钱，我跟他要六万！”原来是丈夫拖欠了人家的工钱，这似乎不是什么难办的事情，“李丸终于轻松地笑出声来了：‘六万块，老武肯定是忘了，或者是让什么事耽误了，否则早就还你了。’”
然而事情并不顺着李丸或读者们的思路向前发展。“已经第三天了，老武铁定知道她失踪甚至遭遇不测了，现在他在外面只有两种状态：一，绑匪还没有通知他在什么时间什么地点交钱的事情，因此老武在满世界找她，报没报警李丸不好揣测；二，绑匪在绑了她以后第一时间就通知了老武，因此老武现在正在积极想办法，或许绑匪今天再次出门，就是跟老武交易去了。”事实上，李丸那个亲爱的老武似乎并不着急，也没有积极想办法，到了第五天，还是没有任何信息，这时候绑匪已经开始焦虑不安了，“这天，绑匪是黄昏时分回来的，脸色铁青，不过，破例给李丸带了一个盒饭。”看来还是没有要到钱，“******！是那龟孙子要让你在这儿长住，不是我！我告诉你啊，你想长住我还不一定答应，惹急了我就撕票你信不信？”李丸当然更着急，她以死相逼，终于让绑匪同意她与老武通了电话，“‘你别哭！’老武声音有点不耐烦，李丸立即停下来。老武又换了口气，‘丸啊，是这样，我短时间内还不能给钱。’”到底钱重要还是老婆重要呀，这个老武真是不怎么样，自己的老婆被绑架了，在外面受罪，随时可能遭到不测，他却说短时间内不能给钱，真是关键时刻考验人呀。李丸心情复杂，绑匪焦虑愤懑，两个人竟然喝上酒了，李丸竟然对绑架她的绑匪说起了知心话：“其实，挺奇怪的，我倒是谈不上多么难受，多么万念俱灰，只是觉得疑惑，跟老武结婚十二年了，原本以为互相都从头发梢了解到脚后跟了，现在看来完全错了。你说，是我从来都没了解清楚他，还是他半道上变了，我没察觉？”老武变没变暂且不说，在故事的现场，这两个人的关系却发生了变化，绑匪和被绑架者之间的关系变了，不那么紧张了。
当然绑匪还是把李丸锁在屋里。这一回他出去了整整两天。李丸把所有的食物都吃光了，逃又逃不掉，马上面临挨饿的危险了，直到“第七天黄昏时分，铁门终于响了，李丸简直要热泪盈眶。拖拉机一样的轿车开进来，铁门呻吟着关上，之后是外屋门的响声，脚步声有点重，最后是里屋门大铁锁，吧嗒！门开了，李丸吃惊地瞪大了眼——绑匪抱着一个蓝白条纹编织袋子进来了，火车站随处都可以见到打工仔扛着的那种编织袋”。编织袋里竟然是一个孩子，绑匪又绑架了一个孩子！李丸就指责他说：“两天不见，你怎么变得阴森森的？还聪明了。看来是从我身上接受经验教训了，绑老婆不管用。这孩子他爸欠你多少钱？”李丸训了绑匪，骂了绑匪，绑匪没有生气，反而说：“少说废话！我看你才是全世界最可怜的人！”
原来那个孩子竟然是老武的孩子。老武在外面有女人，不但有女人，还和那个女人生了一个孩子。而李丸却因为生理原因不能生孩子。所以绑匪说她可怜。一个绑匪开始同情被绑架的人，一个被绑架的人开始同情一个绑匪。关系乱了，立场变了。小说家牵引着她的读者，来到故事的转弯处。
看来那个绑匪并不是一个恶人坏人，他隐瞒老武有私生子的事实，是不忍心让李丸受到伤害。他绑架了老武的儿子，同时又给他买了好多零食。绑匪拿不到工资，李丸遭到丈夫的背叛，两个人都是受害者，两个人又是绑架和被绑架的敌对双方，随后又来了一个孩子，由于这孩子的私生子身份，就又在这荒郊野外的破房子里，形成了相互敌对的三角关系，这种特殊的关系，把我们弄到了故事的转弯处。在这个转弯的地方，人心的善恶美丑得到了特殊的考量，让我们看到了故事独特的意味。
再看李丸，李丸也是个善良的人，她虽然知道了那是老武的私生子，虽然生气，虽然恨，虽然因为愤怒一时冲动勒了这孩子的脖子，但出于善良的本性，还是努力照看了他，为了让他不哭不闹，还编造了一个美丽的谎言：“‘你以为阿姨就不想出去呀？不过不行，咱们得做游戏呀！还要养小乌鸦呀！’李丸忽然想起奥斯卡获奖影片《美丽人生》，就骗小孩：‘叔叔在跟咱们做游戏呢，谁要是老老实实在屋里待着，待好多好多天，叔叔最后就送谁一辆大坦克。你喜欢坦克吗？’‘喜欢。’‘对了！你知道吧，叔叔到时候送一辆真的大坦克，咱开着坦克回家，然后开着坦克上幼儿园，好不好？’‘好。’”李丸还教给绑匪如何对付老武：“你以为你不是傻子？你听好了，我能帮你多要钱，我了解老武。你让他折腾成这样了，不多要点钱于情于理都说不过去，况且这点钱对他来说不是九牛一毛？我还告诉你，我谁都不帮，我这样做，说白了吧，一是我生老武的气，为什么生气你知道，二是为你打抱不平，我生来就这性格。”
现在老武已经成为李丸和绑匪的共同敌人。现在李丸既要帮助绑匪拿到钱，又要逃离绑匪的魔爪，同时还要拿到老武移情别恋养了私生子的证据。现在，一件绑架案已经演变成一场有趣的智力游戏。其实很多小说都写人的智慧，因为表现人的智慧的小说有意思。把人的智慧写得有趣而又鲜活需要写作者的智慧。在王秀梅笔下，平时心不在焉少心没肺的李丸其实很聪明。现在，李丸要出手了，李丸要联合绑架自己的绑匪，和自己的丈夫展开一场心理战了。
老婆被绑架了，老武不着急，和绑匪玩儿心理战。儿子被绑架之后，老武就着急了，现在轮到李丸指挥绑匪跟老武玩儿心理战了。“我告诉你，你等他打够一百遍电话，然后给他发一条短信，别啰嗦，就一句话：改价码了，五十万。”绑匪不是一个贪婪的人，他只要求讨回属于自己的六万块钱。“李丸给绑匪设计了一条很迂回的路线，受电视启发，反正就是拖着老武换地点，一共设计了五个地点。李丸交代绑匪千万不要跟老武见面，‘我了解他，今天他绝对不会给你钱，肯定埋伏了人等着抓你，他要是轻易能给钱，还用等这么些天？还是那句话，心理战术，把他拖垮了，拖崩溃了……’”李丸一方面指挥绑匪对付老武，一方面实施她的逃跑计划。她在窗户上挖了洞，她还偷了绑匪的手机卡，当绑匪按照约定去取赎金的时候，她带着那个孩子逃出了牢笼，逃出去之后，她以绑匪的名义与老武短信联系，让他从烟台跑到威海，还让他“每隔十五分钟给我拨一个公话，说一句，我是个混蛋”。李丸把老武狠狠一顿折腾之后，终于拿到了赎金。这是一整套巧妙的设计，也是一个有趣的过程，我不打算复述或引用这个过程的原文了，因为只有阅读原著才会体验到它的有趣。
逃跑和把老武的一顿折腾都是李丸的精心设计，当然也就是小说家的设计。构成一篇小说需要设计，超乎寻常的设计考验小说家的能力。值得注意的是，这样的设计必须是严密的设计，稍有漏洞，不仅狡猾的老武不会相信，自作聪明的绑匪也不会相信。说白了，就是我们读者不会相信老武和绑匪会相信。在这里，趣味性固然重要，拟真性和严密性也是缺一不可，否则全盘皆输。
一个女人用她的智慧战胜了两个男人。胜利了的女人，胜利了的被绑架者却亲手把赎金交给了绑匪：“绑匪目瞪口呆地看着李丸，李丸说：‘看什么看？我说你智商高，你还以为真高啊？你蠢死了，以后别干这种事了，这种事也是你能干的啊？绑架那也算是一门功夫，一门学问，一门智力加胆量的黑色艺术！’”李丸不仅把赎金给了绑匪，还履行诺言，给那个孩子，那个老武的私生子买了一辆坦克。当“小孩完全被坦克吸引住了”的时候一场游戏也就结束了，换句话说，是一件如同游戏的绑架事件结束了。
王秀梅制造了一个事件。可以看得出来，这个事件不是来自生活，而是制造的。我们知道它是制造的，但我们却宁愿信以为真，宁愿沿着一条虚拟的路线向谎言的深处走去。为什么？因为理由，因为王秀梅在制造事件的同时还给每一个人的行为制造了理由。因为人性，因为王秀梅让她的人物们在“恶”的事件中显现善的本性。还因为那个转弯，那个转弯是出乎意料的，与人们的惯常思维相背离，却是善良的人们希望看到的。另一个重要的原因那就是，一个女人用她的头脑战胜了两个男人，一个女人用她的宽容把危机与仇恨变成了游戏。
这样的头脑和这样的宽容是一种颇有意味的微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