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低着头,不知在想什么。是忽然想起母亲的病呢,还是嫂子让他回家带些菜?或是儿子大学毕业后的前程?那是他的港湾呀,而我,也只在他的岸边。
我心头掠过一丝凄凉。这行垂柳,也不是校园河边那一行。当年月夜,我俩多次河边散步,柳丝拂心,涌起模糊的萌动,总觉有美妙的明天在等候。如今,“那个明天”早已错过,逝不再来。
我真羡慕“春风吹又生”的花草,有轮回,春发、夏长、秋衰、冬眠,往复循环。人没轮回,一次性生命,直线式生、老、病、死。你多想春风再度,却渐向风烛残年。佛家设定人生有轮回,多美妙的设定!谁验证过?但都愿当真。于是,有了“下辈子”的口头禅。明知虚妄,却愿借慰红尘。
“真想有下辈子。”我说。
“我也想。”他说。
“下辈子若还是同学,我会一开始就抓住你!”
“但那时,我仍是个穷光蛋呢?”
“就怪你这点!当初干吗那么羞怯?”
“可你干吗那么高傲?我怕攀不上啊。”
什么意思?假若有轮回,寄望来世终成眷属?那就太完美了。但有个前提:来世,他和她必须是先知先觉,相逢便知彼此有前世姻缘,“一开始就抓住”,才不会再有此生的错过。问题是,只有上帝全知全能,凡人统统被抛在未知的世界里。它不给你任何预告,只给一个未知的生命过程。就像没脚本的戏,只能即兴表演。这就难了。但反过来想,假若人生是有脚本的戏,你没登场便知种种结果,曲折复杂的人生过程还有意义么?
我读着这段凄婉的文字,就像一对有情人的未了歌。我也替他俩婉惜。是的,这是种缺憾。可你一来到世上,便是被抛落在未知的世界里。就像摸着黑走路,怎可能达到完美呢?缺憾,也许正是生命的真实存在?而如何面对缺憾,是否具有哲学范畴的本体意义呢?
17
在宁立本眼里,钟梅韵漂亮优雅,学问功底厚实,很有才气。我去市人文学院访谈那天,他甚至说道,她有点儿像林徽因———不是说长得像。林徽因是玲珑婉约的俏,她是丰满典雅的美,但都是大学问家的后代,家学渊源,颇有才气,属于美女加才女那种。他这么一说,我也觉得有点儿像。是的,有点儿像。
她打小就崇拜爷爷,期望自己也能成为像爷爷那样的学者。上大学期间,她就在学术期刊上发表过论文,本科生中很少见。毕业留校后,她一直潜心做学问。至今已出版过几本园林学专著,在全国专业领域小有名气。她是全校最年轻的正教授,好多教师头发熬白了都混不到这份儿上。照这样下去,凭着她的才质,真能成为像林徽因那样出色的美女学者呢。
但我没想到,她如今没心思做学问,居然想走仕途了。此前,我一直以为,她是有知识分子的清高,见天埋头做学问,压根儿不在乎做什么官。怎地忽然热起这个呢?这让我大感意外,太意外了。
我只能这样理解,环境是能改变人的。
我走进华原大学的校园时,看见墙壁上或宣传栏里,到处写着笃学呀、厚学呀、博学呀之类的词儿。连校园路径的指示牌、小湖边和花坛里的石头上,都镌刻着书卷气浓重的命名或题词。教学楼走廊里贴着科学家的画像,或励志治学的名言录。俨然弥漫着学术气息。可听着她的讲述,我才知道其实不是那回事。
常常,做学问的教授得看行政官员的脸色。“不看不行呀。”她说,“你申报个课题啦争个什么奖啦,乃至配个电脑或差旅费报销啦,都得跟他们说好话,弄不好就会绊住脚。”说到底,仍是官本位的味儿。
这样子,学术圣地便不怎么“圣”了。她说,每每遇上学校提拔干部,跑关系的、找门子的、拉推荐票的,你看有多热闹吧。大多教师宁愿放弃“学”,都想争个“长”,有了职权之便好办事。当上“长”之后,即使不再沾学问的边儿,可在别人的科研项目上挂个名,或让某些教师替写几篇论文(有人正想借此巴结呢),也不耽搁晋职称。这样子,名片上除了有官衔还有教授或博导衔,都挺体面的。
去年,华原大学调整了批中层干部。几位副教授当上副院长、副书记或副处长。她是正教授却没轮着。她本来不在乎这个。可远不如自己的副教授升了官后,不少人看见就哈腰恭维了,把她晾在一边。或是真没把她当回事儿。这情景遇见一次不在意,两次、三次、更多次呢?就这氛围,让她不动心也难。
更让她难受的是,杜珂也当上了园林学院副院长。过去,杜珂作为副教授,对她正教授没资格指点,至少在学术上是这样。如今一当上副院长,给她派起活来,还时不时对她评点几句。这个嘛做得不错,那个嘛还差了点儿。她窝憋得慌,心里话:你懂个屁呀,还给我指指点点哪!但人家是领导,你憋气又能怎的?那天,杜珂当面批评了她几句。专业上的事,确实没说到点子上。她反驳了几句,不顶用,最后还得按副院长“批评”的意见来。她恼恨上来,把书柜里的学术成果证书扒拉了一地。
“废纸!统统是废纸!”
在她看来,证书仅证明教研实力,并不增加她的话语权。杜珂没这些,当上副院长便说了算。这对她是有触动的。她把学术看得高于一切,而现实挑衅着这种理念。她开始质疑甚至否定原本的自我,更忍受不了杜珂压在她头上,赌气地想,“她能当副院长,我更能!”
她气愤地对我说,杜珂升副教授的论文,都是她帮着写的。就这能耐,居然能当副院长!凭什么呀?说白了,不就是仗着有个好老公么?她于是看透了,想当副院长得找关系,没这个不成。
她找到了宁立本。
倒没找错。他是人文学院的校长,跟华原大学领导是同行,常有来往。出面说句话,比她那一堆学术成果都管用。她逼着他去“活动”,帮她拉关系。对,是逼,不是求。因为没把他当外人,这忙不帮也得帮,就这!
他错愕地愣住了。因为在他心目中,她是个清雅的知识女性。就像自己理想的那个女性偶像———林徽因。于是才欣赏她、爱慕她,或因爱她更把她臆想成那个偶像。可是,她突然转向了。这使他很感意外、困惑,以至有些失望,好像臆想中的完美偶像被打破了。不不,他不希望是这样,还想极力挽住意想中的完美,于是执意劝导她:“做什么官呀。继续做学问,维持原来的自己,不挺好吗?”可没等他说完,她已捺不住性子,劈头盖脸发了火。反怪他是耍滑头推托,不肯真心帮忙。他惊愕地张嘴瞪眼,半天说不出话来。
我也为她婉惜。是觉得,她很有才气又很单纯,更适合做学问。如能继续追随她祖父的遗风,不随波逐流的话,真会成为像样的学者。可她放着好端端的学问不做,为争口气或某种攀比的满足,去追逐有违本真性情的东西,是不是可惜了?
我把脸转向窗外。梨树上的雪花是早融化了,凝成点点水珠儿,散布在洁白的花瓣儿上,或在嫩黄的花蕊里。阳光照射下来,满树水晶珠子似的闪闪烁烁,可是也被风吹得不停摇落,点点滴滴,悄然浸入地上的泥洼儿里。
18
突然,杜珂闯进门来。我猛一看竟以为是个粗汉,黑乎乎的壮实。若是不留有围着粗脖子的长发,几乎辨认不出是女人。我忙站起来准备打招呼。她好像没看见我,或是市长夫人压根儿没把我当回事。她屁股往门框上一撅,右手握着扶手,便粗声大气地开腔了。
“钟老师啊,郐县的园林规划搞出来了吗?”
“搞几遍了,他们还说不行,不行!”
“不行再改嘛。反正人家出钱,就听人家的!”
“改个屁啊,我都烦死啦!”
“快搞,快搞出来啊,王县长都催几遍啦!”
我注意到,杜珂说话的当儿,不知是刚吃过番茄呢,还是红枣或樱桃,牙齿上沾着一片儿红果皮。我站起来,想等她喘气时打招呼。可她一直突突突地说,插不上话。我老盯着她牙齿上沾的果皮,有点儿别扭。她瞥了我一眼,仍像没看见。说完一转身,朝我撅个裤子紧兜着的******,肉肉的,一颤一颤地走开了。
我尴尬地坐下来。这时才听钟梅韵说,她就是杜珂。我错愕地一愣,啊?名牌大学的副院长就这样子?她仍气得紧绷着脸,鼻孔呼哧呼哧掀动,继续发牢骚:
“改个屁,都烦死啦!”
是这么回事:郐县又调去位新任书记,据说很有魄力,要搞园林生态城”(比郭于敏当书记时的魄力更大)。园林学院承揽了这项设计,让杜珂牵头负责。她是正教授,响当当的专家。而杜珂虽是副教授,挂着副院长衔儿呢,自然得听人家的。
问题是,这活儿干起来很麻烦。专家听从不“专”的副院长,副院长听从拿钱的项目单位。设计图纸早拿出来了,送到郐县去。主管副县长看了下,觉得不行,提出修改意见,回来忙活多天。第二稿再送去,这次让县长看,又不行,还得再改动。以为差不多了,但最终拍板的是********,他歪着脖子看了一阵儿,倒没说不行,却忽然一拍脑袋,冒出个更大胆的设想。这下糟了,几乎全部推倒重来,就是说,前面搞出的三稿方案统统等于白干。而且还得赶紧返工,加班加点重新设计。新任书记急于上任烧把火,不能慢。可重新设计不是十天半月的事,还没弄到一半儿呢,书记已等得不耐烦了,拍着桌子发起火来:
“都干啥吃的?几张图纸,多天捣鼓不出来!”
是。反复三次又推倒重来,确实拖延了。但事实上,她坚信自己设计的第一稿就挺不错,具有很高的专业水平,却被“不专业”的行政领导抹来抹去,结果“抹”得不三不四,还耽误了时间。怪谁呢?但郐县领导不说这个,只要进度。书记发了火,下边的人赶紧跟进。这就又反过来倒催:县长催副县长,副县长催杜副院长,杜副院长催领衔干活的教授。最终,仍是怪罪到她头上,好像是她把事耽搁了,而她人微言轻,没资格坚持己见又无法分辩,只能忍气吞声地屈从。她觉得,自己就像头忍辱负重、受气挨抽却又不能发声的驴。
杜珂居高临下。不管她搭了多少工夫,也不问是否有委屈,只管发个督促令:“快搞,快搞出来啊!”说罢便走开去。剩下的活儿,都是她的了,这对她显然不公平。当然在管理上她得服从领导,倒没说的。问题是,连专业论文都写不成的副院长———她压根儿瞧不起的人,却高她一头对她颐指气使。这使她的自尊心备感受挫,她只觉活得太窝囊、憋气。
“你看清了吧?就为这个,我也想当副院长。非当不可!”
我无语。因为我看到个事实:当个副院长,着实比她更有话语权。我还知道,副院长的办公室也比正教授的阔大,且配有公车,而教授若没私车就得搭公交,骑电动车或自行车。社交场合呢,客人准是先呼“杜院长”而后“钟教授”,再依次握手。宴席桌上,副院长当然在主宾位,教授可能挤到边角去……这很琐屑,却强化着一种心理后果,使纯搞学术的人感到卑微。她能给杜珂批改论文,仪容、谈吐、气质都比杜珂上得台面。可她处处比杜珂矮半头,能不憋屈么?
“我不服!她能当副院长,我凭啥不能?”
“这倒是。可是可是……唉!”
“我就想当副院长,非争不可!”
她几乎是吼出来的,我惊得一愣一愣。因为前面刚刚谈过,她当年跟郭于敏分手时,对“当官的”是那么不屑。怎地一转眼,陡然热衷起当官了呢?我有种时空错乱的感觉,好像她离我很遥远,也很陌生。我还记得,插队那阵子,她甚至瞧不上苏琪的老爸:“唏!不就是个副省级么?有什么了不起!”可如今,她对副处级都如此在乎。是社会浮躁之气中的自我丧失?还是功利诱惑迷茫了价值取向?总之,她已不是我印象中的她了。
我为此感到遗憾,也感到无奈。明摆着,杜珂实际享受的地位、便利、尊重都比她强。这很现实,她有种被冷落、********的感觉。我刚才也深切感知到这一点,才跟她达成无奈的谅解。但我仍惋惜她的改变,总觉得这不是理想的她,更希望她继续走自己的路,活出独立的自我,不好吗?却遭到她激烈反对。
“怪,你怎跟宁立本一个腔调?”
“宁立本他……这话不对么?”
“我不想再提他!我恨他,恨!”
19
她对宁立本是有点儿恼恨,因为他老给她泼冷水。不是说,当官就不好,而是在他看来,她家学渊源,又有深厚的学问功底,极可能会成就个像样的学者。放弃这个,可惜了,也不是她了。
可她执意争当副院长,硬逼着他帮忙,他好意劝阻:“当官有什么好?我都干烦啦。”她恼火地反驳:“你是当官当烦了。对教书匠的难处,根本体会不到!”这话也对。人处的位置不同,感受是不一样。比如,她有次去开个病假证明,医院查这查那折腾半天弄不成。最后,只得托他给院长打个电话,便办下来了。就这点儿小事,她跑断腿办不成,而他打个电话就成了。感受能一样吗?于是她也想当个啥。他站在她的处境着想,觉得也不是没道理。但这使他很矛盾:真心是不想附和她,却又不忍委屈她。他只得勉强答应:
“也行吧。我说说试试,看咋样。”
教师节前夕,省里召开高校工作会议,他趁机邀请华原大学几位领导吃饭。说庆祝节日而实际是找个借口,有意让她去了。正巧,分管人事的麻副校长也在。他跟她此前在一起吃过饭也跳过舞,就为这点事,把他卷入那场绯闻风波。其实压根儿没那门子事,凭空把他扯了进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