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怪他平时不检点,喜欢说黄段子,还喜欢跟漂亮女人搭讪、开玩笑,眼里色眯眯的嘴里酸溜溜的。这就惹得好多人背后说他“色”。遇到这档子事,很容易引到他身上。好像臊帽子安到他头上正合适,往别的男人身上扯还没人信呢。这会儿,他看见钟梅韵照常开玩笑。
“哈哈,有美女陪着,干活不累,喝酒不醉。”
校长姓欧阳,刚从北京某高校调来的,是位院士。他见副手对下属这样开玩笑有失大雅,便纠正了句:“人家钟教授可是才女啊。”这话让钟梅韵很吃惊。没想到,新任校长居然知道自己!她惊喜得张大眼,手慌乱地揪了下衣襟。
“哎哟校长,你怎么知道我呀?”
“国学大师的孙女嘛,敢不认得?”
欧阳校长说罢瞟了麻副校长一眼,意思是:“注意点儿形象,别丢了名牌大学的份儿!”麻副校长尴尬地咧下嘴。宁立本也觉得蹩脚。名牌大学啊,怎会有这素质的副校长呢?事实上,麻副校长一直任地方官,从不是搞教育的。他任副校长很偶然,省里调整厅级干部,位子磨转不开,才把他“塞”进大学来。占个位子,能多安排个厅级干部。麻副校长一直在地方混事,经常泡酒场,有时一天连串几场,久之喝成了“熟醉”,就是:一喝就醉,醉着仍不倒架;再喝,还行。
他中专毕业,不知怎么混个硕士文凭。平时忙于应酬,很少读书,也沉不下心,或没那习惯。当副校长后,他意识到在大学混事,得斯文点儿才对。于是弄了几幅书法作品,挂在办公室墙上。其中一幅是狂草,写得飞龙走蛇、曲里拐弯,有些字太潦草,他认不出来,当然念不成句子,只管挂着。办公桌后放着一排红木书柜,装满成套的国学经典,经史子集都有。但他基本没摸过,仍是刚放进去时的样子,一直新崭崭的,如刀割般整齐。开会讲话呢,他总想显出有学问,刻意搬弄几句古诗文,多是,子曰“学而时习之”或诗云“关关雎鸠”之类,初中生都背得滚瓜烂熟。对大学老师显摆这个,太小儿科。常常,他在台上念念有词,台下挤眉弄眼窃笑。
此刻,他说是有美女陪“喝不醉”,可不大会儿便有了醉意,习惯性的粗话、骚话、黄段子不住往外冒。欧阳校长嫌有失体统,不便当众驳副手的脸面,只说:“你吃菜,吃菜!”意思是,提醒他少喝酒多吃菜,别胡乱说。可他已喝晕了,接连又说两个黄段子。欧阳校长直拧眉毛,只觉跟他坐在一块儿太掉价。
他晕着说着,眼睛老色眯眯地朝钟梅韵身上瞟。她一直耷拉着眼皮,怕碰触那眼神。打心底说,她瞧不起麻副校长,嫌他是土包子。但她低着头却不时地故作一笑,表示听得有趣儿。管人事的副校长啊,主宰自己命运呢。恶心,也得笑。
宁立本注意到,她给校领导敬酒时,手微微颤抖。过去跟朋友聚会,她总是从容优雅,可此刻却很不自然,诚惶诚恐的样子。也是,当她把命运押在别人手里时,很难坦然从容。因为紧张,总怕哪点对不住,坏了事
轮到给麻副校长敬酒了。没防住,他哈着醉醺醺的酒气,突然握住她的手,说了一堆晕话,半天不松开。她趔着身子,怕酒气哈到脸上,却不敢轻易抽手,还强赔着笑脸。他要求跟她碰三杯,她不敢拒绝,硬喝了下去,噎出两眼泪。
宁立本看着这场景,忽想起石光亮为征地请客那场事,很相似。那位“黄区长”也这出息,宁喝一茶杯,跟她碰一小盅酒。而她显得那样清高、矜贵,连一小盅的面子都不给,还摔了茶杯……同样的境遇,她却没了那种刚烈———因为,她此时有求于他,当然“刚”不起来。
宴会气氛还算融洽。
闲聊中,欧阳校长对宁立本很有好感,发现他喜欢读书,有儒雅气质。跟有些官员不同,没那么多政客气。这就很谈得拢。散罢席,他把欧阳校长挽留下来。大伙儿明白要“说事”的,都走了出去。
他谈了钟梅韵当副院长的事,极力向校长推荐,从多方面为她摆好;说她学问功底扎实,取得很多学术成果,在专业领域出类拔萃(这是事实);还说她有组织协调能力,很适合做领导工作(这有点临时杜撰)等等。总之,怎么有利于她当副院长,便尽力朝哪儿说。
欧阳校长对华原大学是有看法的,认为大学是搞学术的地方,而本校却盛行“官文化”,这样会把大学引向功利浮躁,还能静心治学吗?他到底是院士,有真见识也有点书生气质。说着说着,竟不由激昂起来,下意识地拿起根筷子,朝餐桌边梆梆敲了两下,仿佛痛心疾首的样子。
“这还叫学术圣地吗?”说着又“梆梆”两响,“没有纯正的学术氛围,出不了一流学者,拿不出一流科研成果,还有资格称名牌大学吗?”
梆梆!宁立本盯着筷子头的舞动,眉毛嗖嗖抖跳了两下子。他感觉出来,欧阳校长是位耿直的学者,心里话:“我的性子都够直了,他比我更直哪!”但他也很有些肃然起敬,是觉得,这位院士有知识精英的脊梁骨。大学,有这样的校长才有希望。他甚至为自己的母校庆幸,来了这样一位校长,不丢份儿,像那么回事。
一席话说下来,两位校长聊得很投缘。欧阳校长呢,可能是顾及同行的情面,或是推荐的人选跟他的想法相吻合,也许是对国学大师的崇敬而延及对其孙女的偏爱。总之,他没驳他的面子,答应:“适当时候,一定考虑。”
宁立本见好就收,不再往下多说。他明白,干部上的事很敏感,猛地提出来,也只能说到这份儿上。他感觉,欧阳校长是认真对待的,不是敷衍,而且,依他的治校理念,对钟梅韵这等学术尖子,也许真的会“考虑”。
可是他那天晚上失眠了。
宴席上,钟梅韵那种刻意奉迎领导的媚笑,那种急想贴近又唯恐巴结不上的颤抖,使他有些隐隐不安。他担忧:当她把身心投向势利的追逐时,还能否保持独立人格?他感觉到,她的求官心情太急切,带有孤注一掷的倾向。会不会为这个不惜扭曲、甚而丧失原本的自我?而这,仅为捞个副处级位子。对一个专业拔尖的正教授,值吗?他不愿再往下想,是不愿打破她在他心目中的完美。
他直到后半夜才昏昏入睡。梦见自己走进一间厂房,里面摆着架破机器。不知怎么弄的,她突然被拧进机器里。他慌忙去解救,奋力扳弄摇柄,却把转向搞反了,机器反倒越拧越紧,一直把她扭曲、扭曲……醒来,他不由惊疑,自己到底是在给她帮正忙呢,还是倒忙?
20
华原大学迟迟没调整干部。
钟梅韵忍受不了在杜珂手下干,一天也忍受不了。她焦躁不安,夜里睡不着,出现习惯性失眠。不多天下来,明显看出憔悴,脸上失了光润,眼窝儿发黑,也瘦了。她注意到了,频繁去做美容,光洁一阵儿,过后还那样儿。
她见天牵挂着这件事。隔三岔五,要么给宁立本打电话,要么约他见面,就一个意思:要求再跟欧阳校长“加把火”。催催他,再催催他,万一他忘了呢?可这事,说过一两次即可。再多说,对方会厌烦你琐碎、黏糊:“这人咋这样呢?我已答应过了,还啰唆个没完!”反倒起负作用。可她不理解这一点。也许是思维方式的差异,搞学术的人往往想得缜密、复杂,而搞政治的习惯于粗线条的简单,觉得无须那么复杂。在她看来,这是在敷衍推辞,于是就恼火:不就让你说句话么,都这么难!
有几次,为这个弄得不欢而散。
宁立本是相信欧阳校长的人格,觉得他不会玩虚滑,答应考虑”便一定会考虑的。她呢,也听说新任校长很正派,可心里仍不踏实。因为学校提拔的那些中层干部,据说都有点儿“关系”。周围人们都这般议论,她也这样看。于是老想着,得使啥法子,才能跟领导拉上关系呢?要不,送点儿啥?
她见天动着这脑筋,不断冒出新点子:忽而,她让他再请校领导吃顿饭;忽而,她让他请校领导喝茶或跳舞。而他都觉不妥,也没必要。他凭经验判断,跟欧阳校长这类人打交道来这一套,他会感到很庸俗。再说,总得赶个机会,校党委不研究干部,催也没用啊。
有一次,她忽然想到还应跟麻副校长拉近关系,因为他是主管人事的。据说,他儿子准备考园林规划专业研究生,这对她正好是个机会和借故———她打算去他家(带些礼品)给他儿子辅导下专业课,当然主要是送礼……宁立本惊愕地打个愣怔,不由想到那桩绯闻。他深信,她不是那种浅薄女人。而她打心底鄙夷这位“土包子”副校长,也不可能跟他怎么地———至多在一起跳次舞的事,却招致一场绯闻风波。但风波没销声呢,她又要跟他进一步套近乎。人多嘴杂啊,猥琐的人会不会再添油加醋?她没意识到这一点,也许功利心切,已顾不得事实上存在的负面影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