应该说,郑师傅看人很准,王新做他的女婿,这也是他的另一个企图。他掌握了烧鸡汤的整个流程,看着别人赚钱,倒不如自己赚钱,老婆有还得伸伸手,何况是岳父。王新和小翠一合计,另立山头,风流一方。
这小店我曾去过一次。
两间靠街的门面,门上方一块大横匾,黑底金字:老衙门口郑家鸡汤,显得古朴典雅。里面排三张桌子,窗明几净。小翠粉红褂,藕色筒裤,腰中系一个蓝底的白花围裙,显得更加标致风韵。看来,他们开这家鸡汤店,是动了不少脑筋。
看到我来喝鸡汤,显得格外高兴。我是他父亲鸡汤店的老主顾,在香城,又有点知名度,我的到来,对他们来说,无疑是一大安慰,两口子对我特别殷勤。
宋老师,你品品这鸡汤咋样?小翠忙把墙角的电扇开开。
不错,味道不错!我咂巴着嘴。
是不错!不过,我喝过鸡汤后,还觉得鸡汤内少了点什么。少了什么?我也说不清。
后来见到郑师傅,说起王新的鸡汤店。
白养了一条狗!郑师傅悻悻地骂道,他的鸡汤保证不会比我的好喝!他提高了嗓门。许多喝鸡汤的都抬起头来看他。他没有这个!他捞起汤锅内的纱布袋,哈哈大笑起来。
他说的不错,王新又重新拜到在他的脚下。小两口又回到郑师傅的店内帮厨。
起初,郑师傅的侄子郑小明无论如何不让伯父再收王新进店。
王新到处找人说情。
那天他跑到我家来,手中拎一个小包。人还没有坐下,便从小包里掏出两瓶“麦氏”速溶咖啡。这种咖啡,我在广告上见过宣传,还没有领略过它的神效。我爱好喝茶远远超过喝咖啡。有时喝,是在深夜爬格子时,使自己的眼睛瞪得更圆些。
宋老师,这两瓶小意思,表示一点心意!
我极力推辞。
这是他第一次到我家来。他怎么知道我喝咖啡,我不明白。
你连这点面子都不给留,还能给我帮忙?他面有难色,看得出,是装出来的。那是叫受贿者受了贿又不失身份的精明,他很有心计。
你帮帮忙,我一定得进去!他两手抱拳,神态很坚定。
我愿意帮他的忙,我和他有一个共同的企图,那就是弄清楚沙布袋的秘密。我只好找到郑师傅,说明了来意。
不行!郑师傅涨红了脸,他简直不知天高地厚,就他那两下子,敢和我摽膀子。我这鸡汤是老辈里传下来的。他算老几,这里面的道道,他懂个屁!他生起气来,便喘个不停。
我劝他。你们毕竟是亲戚,逼急了,兔子还咬人呢!王新到外面摆个摊子,多多少少会争你的生意。
小翠在一旁哭哭泣泣。
毕竟给我留了脸面,毕竟是一窝子屁股不嫌臊,郑师傅答应了。
王新鸡汤店的关闭,郑师傅更加得意洋洋,小店的生意比以前兴隆了许多。有人夸着郑师傅的鸡汤,难免要批评王新两句。此时,郑师傅便伸长了嘴哼上几句。
王新仔细留心郑师傅烧鸡汤的招式,从杀鸡,退毛,煮鸡,撕鸡到配佐料,和自己没啥区别,自己的鸡汤卖不过他,毁就毁在这可恨的纱布袋上。他掌握了郑师傅购买全部调料的品种、斤两、用项。他确切证明自己是对的,塞在纱布袋的是另一种东西。王新有时把小翠支使到一边,趁给顾客盛汤的机会,用勺子按按锅中的纱布袋。令他不解的是他发觉纱布袋有时软,有时硬,有时粗,有时细。
他想摸清纱布袋的秘密,始终找不到下手的机会。郑师傅防备甚严。在鸡汤锅的一边,有一个木箱子,上面挂着一把大锁。每天开门,郑师傅便把纱袋放进锅中;收摊时,便捞出放进塑料袋内,然后锁进箱内,那把钥匙就挂在他腰间。
郑师傅喜欢喝酒,每当卖完鸡汤后,便把儿女叫到桌旁陪饮一阵。一天,王新切了两盘小菜,从包内掏出一瓶茅台。这场戏就是我帮他导演的。也许出于搞文学的缘故,那种好奇心,促使我急于揭开那纱布袋的秘密。你劝我饮,酒酣耳热之际,王新低声告诉郑师傅,外面人对那个纱布袋议论翻天了!
说什么?郑师傅一愣,尖起耳朵。
有人说袋里装的是人参,有人说用皇宫中的珍珠研成的珍珠粉末,还有人说……
哈哈!郑师傅禁不住笑起来。
待郑师傅笑完后,王新又倒一杯酒双手递给他,低声说,现在又没外人,你老人家不能叫我开开眼吗?
郑师傅立即板起脸,又来了,又来了!
我心里都快闷死了!王新心里说,闷死我,叫您闺女当寡妇。
知之为知之,不知为不知!郑师傅拍拍王新肩膀,笑起来。郑师傅尽管很瘦,笑起来很有劲,笑声在屋内抖动着。
10
我坚信,我掌握了沙布袋的秘密,尽管郑师傅没有解开沙布袋叫我看。
我相信郑家人的说法,交给他们沙布袋的那个和尚绝对是受迫害的官员。他那富有哲理的留言揭示了事物的真理,但最早明白的却是外姓的女人。这高深莫测的手段,只有那些久在政坛历练的官员们深谙此道。
又过了半年,王新再也不愿在鸡汤店里混下去。那天跑到我家,问我南京有没有可靠的朋友,准备在那里开个鸡汤店,只要临街,房租高点也没什么。我劝他不要去,一个外地人到南京混世并非易事。再者,香城和南京相距千里,风俗习惯,口味绝不相同,这鸡汤不一定受到欢迎。我讽刺他的呆拙,这么长时间竟没有把纱布袋搞到手。
我反正不能杀了他!王新悻悻地说,回来给他摊牌,他不说,我跟他闺女离婚!
离了婚,你上哪里再找小翠这样的姑娘!
他头耷拉下去,像泄气的皮球。
你写小说的,有点子,说吧,有什么办法办成了事,我保你一辈子喝鸡汤不要钱!
我笑了,说出自己的想法。
王新静静地听着,由于贪婪,颧骨上的两疙瘩肉耸起来。他没等我说完,立即从地上弹起,蹿出门外,又匆匆回过头来给我鞠一个躬,一阵“噗噗啪啪”地走了。
但是,我万万没有想到,我的这个主意竟把郑师傅送上了死路。
那天下午,郑师傅去碧玉亭浴池洗澡。王新的搓背、推拿使郑师傅非常满意,每次洗澡都必定带他去。
郑师傅在那里脱衣服,王新把浴巾、毛巾、肥皂、洗发膏、拖鞋,一样一样放在他身旁,然后自己慢慢解开上衣扣子。
郑师傅弯着腰,颠颠走进浴池。王新正要脱上衣,服务员告诉他,小翠在找他。王新答应一声,麻利地摘下郑师傅的钥匙,急急忙忙走出浴池。小翠手扶摩托站在门口,王新急忙抓过车子,驮上小翠就走。王新后来告诉我,当时,他的心几乎要跳出来,由于手抓住钥匙太紧,钥匙嵌进肉里,好长时间掉不下来。
他打开保险柜,捧出那木箱,木箱黑红发亮,四个角镶着铜雕花的包角。他抱着木箱,手哆嗦得钥匙竟塞不到锁眼里。王新说,那锁“啪”地弹开时,两人的身子一震,眼前猛地一亮,塑料袋里卧着那朝思暮想的纱布袋。王新把纱布袋慢慢解开,两人呆住了。
这不是……小翠迷惑地看看王新。
王新连忙扒着塑料袋下面,箱内别无它物。
怎么袋里什么都没……?王新泄气了,默默地坐在那里。
屋内一阵沉寂。
小翠看看丈夫呆滞的眼珠,垂头朝气。
王新把纱布袋翻来翻去、迷惑不解,怎么能是这?突然,他两手发疯地拍打着自己的脑袋,咦!咦!知道了,知道了!他哈哈大笑。
门开了,郑师傅站在门口。
两人麻利地锁上箱子。
郑师傅背靠着门,脸蜡蜡的黄,汗珠从额头滚下来,手指着王新,你!你……身子倒下去。
郑师傅住院的消息是红莲告诉我的。与其说她关心郑师傅的身体,不如说她关心自己的利益。郑家人拒绝她的陪护,这成了她发作的理由。她一看见我,嗓门高了几倍,再说,俺儿反正姓郑,不能两手一拍,啥也不说,就散了。
我没有理她,径直走进病房。
郑师傅昏迷了三天,今天刚醒来,两眼直直的,跟谁也不说话。我握住他的手,他的手软弱无力,脸上的表情难以用语言来表述。几代人恪守的秘密败露在他手里,王新的行为彻底击倒了他。
我出了病房,王新跟出来。
知道是什么了吗?
王新点点头。
是啥?
那不能说!王新连忙神秘地摇了摇头。
是不是里面什么也……他急忙捂住我的嘴,脸一下涨得通红,吃惊地看着我,然后尴尬地笑着,厉害,什么也瞒不过你!
……
11
我知道了纱布袋的秘密。有几次,我心血来潮,想把它公布于众,但一想到郑家人朝纱布袋虔诚跪拜的情景和王新对我的殷勤,便取消了这念头。我自知进不了天堂,这秘密和其它见不得人的东西便伴随着灵魂一块走进地狱。我多次这样想,人是极聪明的,又是极愚蠢的;任何事物一但蒙上神秘的色彩,便失去了本来的面目。世上之所以有那么多崇拜物,大概存有我这种心理的人太多的缘故。
郑师傅死后,鸡汤店的师傅便是郑小明。鸡汤店又新扩了一间,里外粉刷一新,店里的东墙,放着个音响,轻松、悠扬的音乐从里面流出来。
自从郑小明掌勺后,店里的生意淡下来,人们都说,喝他的鸡汤,总觉得里面少了一点什么,少了什么?也许世上许多事物本不该刨根问底的。
王新和小翠离开了鸡汤馆,干点什么生意?还没拿定主意。有一次,王新告诉我,小翠像个疯子,也不盘算着怎么和姐姐分家产,却整天和我骂架,说我害死了她爹。
小翠说的对,是王新害死了她爹,其中也有我的罪恶。
不久,我听到一个噩耗,小翠死了,她是喝药死的!爹的死,她无法承受。我去医院时,她面色憔悴,热泪盈眶。郑师傅不吃她送来的饭,不吃她喂的药。从郑师傅住院到死亡,没给她说过一句话。她成了郑家的叛徒,郑家的人不少都在骂她。
负罪感如一块巨石,压得我整天喘不过气来。
我无法作出解释,我一睡着,郑师傅和他女儿小翠立即扑进我的梦里,他用盛沙布袋的木箱死命的砸我的头,小翠则啃我的脚趾头。每惊叫醒来,一身冷汗。妻子受不了我的惊扰,已择室另住。
由于睡眠不足,白天头昏脑胀,吃东西很少,瘦了许多。同事们都疑为我得了什么重病,劝我到医院检查。我怀疑自己得了忧郁症,曾问过著名主持人崔永元,你是否每天都做噩梦?他一脸坏笑,我是睡不着,从晚上8点睁着眼到第二天8点。你是什么忧郁症,你是恶鬼缠扰症。他尽管说的是玩笑话,却击中了我的痛处。我从不相信什么鬼神,是受良知的遣责而梦到了郑氏家人?还是什么?自然界中的事情谁又能解释清楚,也许人死了灵魂真的存在,如是这样,我将终生不得安宁。
更可怕的是,我的生活中出现了许多怪异现象。一天,我从厠所回来,办公桌上有一个纸条,纸质粗糙颜色发黄,像劣质的毛边纸。这种纸很像家人在祭日上坟烧的那种纸。纸上歪歪扭扭五个字赫然惊人:你不得好死!
我一个人占据着整个办公室,我去厠所来回也就四、五分钟的时间。我急忙问邻室的同事,他们的办公室门开着,如有人进我的屋,他们肯定能看到。刚才谁到我办公室来了?他们看到我惊恐的神情,疑为少了财物。他们急忙出来,问少了什么。我说没少什么,问什么人来过。有个同事说,刚才,好像看见一个胖老头过去了。我急忙下楼,跑出单位门外,街上除了来回穿梭的车辆外,只有少数几个行人。白日见鬼,我突然想到这个成语。
一个星期五的下午,我到值班室拿文件,回到办公室又看到一张发黄的纸条,上面依然是那五个字:你不得好死!此时天色已晚,有的同事已下班回家。我装作无事的样子问邻室的同事,有人找我吗?有,一个女孩子吧。是小翠!顿时,一种莫名的恐惧紧勒着我的心。看来,郑家不会与我善罢甘休,我想不出摆脱困境的办法。思虑了多天,我有了鱼死网破的念头。如果郑师傅把我逼上绝路,我就把沙布袋的秘密公布于众。我先写了这篇小说,以示警告。同时,我把沙布袋的秘密和遗书封在一个纸袋里,在复杂和恐惧的情绪中等待着这一天的到来。
(载《中国作家》2012年7期纪实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