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我做着出国的准备,有电话打来,浓浓而熟悉的乡音,我没猜出对方是谁。
咱俩是小学同学,我坐五排,你坐四排……没听出来,我姓姜,姜大牙!
我的笑声引起对方的大笑,后天我去找你!一副不容置疑的口气。我想问他有什么事,他却把电话挂断了。
他肯定有急事,不然,不会几百里路专门跑到省城来,他来做什么?能不能找到我的家?要不要安排他的食宿。
和他分手已几十年了,所有的记忆都是幼时的印象,一脸坏笑、一颗大牙、一个叫人又气又恨的角色。他最得意的行为是在下课时,堵在厕所门口,抱着急于进厕所的同学,一边笑着一边亲密地晃着直到你把尿撒在裤子里。
我在厕所门口也得到过他的亲密。我的回报与其他同学不同,在他笑咪咪得意地晃动时,我手脚麻利地掏出水枪,尿在他裤子上,他猪一样的嚎着,两手抖动着冒着臊气的裤腿,我飞快地跑掉了。
据说在**********中,他成为一派的头头,姜大牙成了姜大棍,很多人尝到了他大棍的苦头。运动后期,他也得到对手大棍的回报,两条腿都被打断了。
再后来听说他开了一家粥店,生意很好,他的嗓口又尖又细,五里路外都能听到他喊喝粥的声音。他父亲就是卖粥的,在当地很有名气,子承父业,几年下来,竟成为当地有名的万元户。
我想不到他竟会找到我的家,当他站在我面前时,我怎么也无法和他幼时的形象对上号,那颗赫赫有名的大牙没有了,变成一颗刺眼的金牙。
我一时语塞,我已忘记他的名字,又不能喊他姜大牙,急中生智,老姜,快屋里坐。
什么老姜,就叫姜大牙,他很大度地哈哈笑起来。他身后还有两个人,看着我笑,这是我两个弟弟,你上六年级时,他们才上四年级。
当妻子把茶端上来时,我心里仍在疑惑,弟兄三人一齐来到省城,到底是为什么。
听说你要出国访问?
我要到美国、英国去讲学!
还要去台湾?
他对我非常了解,使我感到意外。这些消息他是怎么得到的?
你们来有什么事吗?
他沉默了许久,他的沉默使我感到不安,他的两个弟弟只是看看他,默不作声。
你知道四十年前有个叫俞济时的吗?国民党的大官!
知道,******的侍卫长!
对,就是他!
我如坠雾里,一个家居江南,一个家居苏北,他们之间有什么联系?我不知道你究竟要讲什么!他对我的不耐烦并没表示出尴尬,只是淡淡一笑,他和两个弟弟对视了一下,然后从包里抽出二捆人民币放在我身旁,看得出这是二万元。
我把钱扔给他,他们会明白无误看出我的不快。我说,这是什么意思!你们三个来这里,说了这么多废话,我都不明白你们的动机!我的嗓门很大,惊动了在厨房做饭的妻子。有话慢慢说,不能小点声吗?
姜大牙有些不安,特别是他的两个弟弟,不停地扭动着身体。
停了一会,姜大牙问,你不知道鸟柏?
我没有吭声。
他掏出笔,划一阵,递给我一个字条,弯弯扭扭二个字:鸟柏。
我依然没有说话,也不知道对他说些什么,更不明白鸟柏二字的含义。几十年没见,他变了,变得阴阳怪气,做作,故弄玄虚。他肯定有事,不然,不会几百里路跑到这里,又送礼2万元。是想得到什么?我走到窗前,猛地把窗子推开,想平息一下心中的烦躁。
你真不知道鸟柏的事?他眼巴巴的望着我。
我知道什么!我的嗓门又大起来,你说话吞吞吐吐,藏头露尾,不着边际!你有话尽管说,说半句留半句,什么意思?
二
故事是从姜大牙爷爷的爷爷的爷爷说起的。姜家在本地虽算不上名门望族,姜老头在姜家村绝对是一位说一不二的人物,他对土地的拥有量奠定了他在村中的地位。天一亮,他便到离村最近的地头转一圈,常年如此,雪雨无阻。进村时,他听见后面有人念念有词:
甘罗早,子牙迟;
子路、颜回寿不济,苏秦巧言;
张仪运背,孙膑庞涓两相克……
姜老头一看是算命的,没有理会,径直回家去。
不一会,有人敲门,邻居张三说,姜大爷,外面算命的要讨口饭吃?
算命人有三十多岁,面目清秀,穿一件青蓝衣衫,戴一顶黑缎镶蓝瓜皮帽,辫子虽长,黄而细。姜老头多日不忘的是算命人的那双眼睛,亮而有神,叫人不敢正视。姜老头对南方人有成见,他认为南方人太精明,不好对付,和他们共局,自己总会上当,每看到低声细气的南方人,他称他们为南蛮子。
要粮还是要钱?姜老头问。
不要粮!算命人说。
姜老头取出五枚铜钱放在茶几上。算命人没有动,说,无功不受禄!姜老头看见算命人细而光洁的手指,心里一动。他记得相书上云:指如玉,必高士也,便叫张三给算命人倒上一杯水。
他又从兜内掏出五枚铜钱,我不算命,请先生买碗粥喝!
我已说过,无功不受禄!算命人说,既然先生如此厚爱,我不能眼看着姜先生有困苦之忧?
我不算命!姜老头非常警觉。
西边可是你家的院落?
是我二儿子的!
看到那棵柏树了吗?算命人用手一指,姜老头却没抬头。门前不植桑,院中不种柏!这是犯忌的。
犯什么忌?
恕我直言,桑与丧同音,柏与悲同音,这种不祥之物多种在寺庙、坟前。
姜老头虽没完全听懂他的话,但懂得其中的意思。
你说怎么办?
刨掉!算命人手一挥,非常有力。
姜老头非常喜欢这棵柏树。这树是什么时候种下的,他不知道,从他记事起,那树就在。在童年他象猴子一样在树上爬上爬下。柏树长成合围粗,铁杆虬枝,郁郁葱葱。各种鸟儿窜上蹦下,叽叽喳喳,鸣唱不已。他常在树下练拳,最后会两手握住柏树干,闭目静气,把身子轻轻提起。最得意的是夏天,他躺在柏树下,树荫中散发着浓郁、奇特的清香。一觉醒来,顿觉神清气爽。最使人不解的是,别的人家蚊蝇乱飞,这个院内从没有蚊蝇。夏日的夜晚,他便在树下的清香中享受着夜晚的清净。
这柏树少说也有百年了,刨了太可惜?姜老头说。
换些钱两!算命人说。
多少钱?
算命人说,如先生愿意,我愿出十两银子。站在一旁的张三禁不住叫了一声,这样的柏树在集市上连一两银子也卖不到。
算命人一看姜老头的脸色,便意识到自己的浅薄。
我早看出来你不是个好东西,绕来绕去原来想算计我这棵柏树!姜老头脸色发紫,手一挥,滚你妈的!算命人还想说什么,一看姜老头的架式,忙溜掉了。
三
姜大牙讲得很细,对一些细节还辅助以手势,很有吸引力,这个故事他不知重复了多少次,层次分明,完全像个说书的先生。
我在那个地方生活了20多年,对鸟柏一无所知,尽管自然界中尚有许多至今无法解释的现象,我无法从科学的态度中认知它。正因为如此,我怀疑故事的真实性。
姜大牙已看出我的质疑,并不在意,一仰脸喝下半杯水,继续讲着……
这年秋天的一个傍晚。二儿子国柱拎来一个南方商人。来人有六十多岁,身体修长,慈眉善目,说话很慢,有一股怪怪的味道。此人姓王,想在本地收杉木,临时租一个院落。
国柱因常年在外面跑船,媳妇和父母住在一起,院子正闲着,想把房子租给王商人。
房子闲长了容易受潮,有人住总比没人住好。姜老头听儿子一说点头同意,只是外人住房子还要交钱,面子上有点说不过去,他说,愿意住就住,不要交钱。
那怎么行呢!王商人摇摇头,住房交钱,天经地义。
姜老头一时拿不定主意。
王商人说,你是大户人家,德高望重,我也有个依靠,有个院子更好,好看管,木料放在外面,夜夜担惊受怕。
姜老头点点头。
王商人一看姜老头应允,喜不自胜,连忙作揖,我今天碰上好人家了!”
姜老头问,租多少天?
两个月,如杉树量足,还可以再长些。
多少租金?
你说吧,在家靠父母,出门靠朋友,我人生地不熟,还得仰仗您呢。
以前从未出租过房,他一时想不出要多少租金合适,问国柱,你的房子,你出个价。
国柱想了想,也不知要多少钱合适,王先生看着给吧,反正那房是闲房!
六两银子怎样?不行,还可以再加点,王商人说。
姜老头看王商人挺爽快,心想按市价,六两银子可以买下半个院子,说,就按你说的定,不加了,不如那天请我吃顿酒吧!
王商人点头哈腰,满口应承,随即掏出六两银子放在桌上,明天,我就搬过来,后天贴告示,往后还得靠姜老先生照应。
告示贴出不到三天,就有人前来卖杉树,此地盛产此树,王商人出的价格比市场略高些,生意挺红火。忙时,王商人拿个用牛皮做成的尺子,量材,喊价,招呼着伙计们付钱抬料,闲暇时,便过来陪姜老头下棋、喝酒。
半月不过,卖杉树的多起来,车推人抬,人来人往,姜家村成了热闹的集市。
连着几天秋雨,姜老头便差人喊王商人过来喝酒。王商人双眉紧锁,满脸愁容。不住地哎声叹气。
愁什么,雨迟早会停的、早收晚不收!姜老头疑为王商人因下雨而犯愁。
就是雨停了,木料堆在那里,怕是……我想给姜老先生商量件事,我想在院里扎个架子,把木材都竖起来,够一船时,我就运走!
该扎就扎,商量什么,来喝酒。
姜老头对王商人送来的花雕已品出点味道。
王商人说,院内没有合适的地方,只有围着那棵柏树扎,最多十天半月,对柏树绝不会有影响。
哎呀,你们做生意的人心眼太多,顾虑这,顾虑那,我已说过,该扎就扎,人手不够,我给你喊人,来来!喝酒。姜老头兴奋的眼也红了。
王商人连声道谢,脸一仰,把酒喝了,又倒上一碗,恭恭敬敬地端给姜老头。
王商人收购木材的业务已停止。
姜老头多日不见王商人。走过去见大门紧闭,门上贴一告示,说是去找船,运走院内木材后再收。他看见院墙上排着一根根杉木,院内那堆杉木山一样的簇立着。
又是十多天过去了。因门上的告示被孩子们撕去,不断有人向他询问何时收木材的事。他墙头上挤满叽叽喳喳的鸟群,吵得他烦心,又有人不断敲门问事,姜老头便不耐烦,站在门外骂王商人办事拖拉,骂他不该自己去找船,骂他应该留个人应付差事,最后找人又写了一个告示,重新贴上。
一天夜里,姜老头被一阵风惊醒,风很急,不断传来树枝折断的声音,接着他听到雨声。他披衣坐起,刚吸完一袋烟,忽听到如房屋倒塌的震耳声。什么倒了?他老婆突然坐起。姜老头没有吭声。他听见窗下有动静,便问,是不是小二院里的木材倒了?
是,大儿子低声应着。
去睡吧!明天再说,姜老头又点上一袋烟。
四
姜老头叫人拨开门,院内衫木横七竖八地堆在那里。他骂道,倒了活该,哪有这样做生意的,半个月都不见一个人影。他看看衫木并没砸着墙头、房屋,转身走开。他刚走出院外,他老婆说,柏树没了!姜老头转过身仔细一瞧,真的没见柏树。这么大的树能叫衫木压倒?他忙喊人搬开一根根杉木,柏树没有了。
柏树叫人刨走了,连根一块刨走了。他急忙推开国柱的门,人走屋空,不见王商人的行李,北墙上写着两行字:
江南江北同是一家
以木易木各有所得
王商人跑了。
姜老头心中一惊,一时又猜不出其中原委,一边骂王商人,一边骂二儿国柱引家来一个骗子。老婆和儿子则不以为然,走了正好,这院里的杉木可以买五棵这样的柏树,这些杉木足能换十亩好地。
姜老头心中犯疑,他很赞同邻居张三的话,这南蛮子丢下这么多杉木不要,刨棵柏树走,图啥?
对,这王商人图啥?……
姜老头瞅着柏树坑,心中迷惑不解。他想起那位戴瓜皮帽的算命人,看来,都是为这棵柏树来的,说不定是一伙的。算命人没达到目的,又来了这位王商人。为了这棵柏树,费了这么多心机。这树绝不是一般的树,贵重在哪里?他又说不出,他看不出这柏树与其它柏树有什么差别。一样的枝干、一样的树叶、一样的气味。
一群鸟在裸露的柏树根上跳着、叫着,兴奋异常。他心里一动,拾根树枝掷过去,鸟飞去了,不一会,又有一群鸟围在树根旁鸣叫。他一扬手,鸟飞去了,但很快又飞回来,恋恋不舍。他突然想到,这几天他墙头上挤满了密密麻麻的鸟群,非常反常,他连忙走过去,扒着坑边的树根,看着碗口般粗细树根的切面,心中突然明白了什么。那柏树根奇异的断面,如飞鸟,如流云,如一幅绝妙的画面。汗水从他脸上、脖子上流下,身子却不住地抖动。呵!他想到那传说中的鸟柏,那是百鸟聚集吟唱的地方。用鸟柏做成的家俱,图案瑰丽,更奇妙的是,七月七的晚上,坐在放家俱的屋里能听到悦耳的鸟鸣声,似乎几十只鸟儿在你周围飞舞鸣叫。这是一棵宝树!一棵金树!这棵树祖祖辈辈传了多少年,在自己手中丢失了,姜老头顿觉眼前金花飞舞,他倒了下去。
他醒来时,周围站满了人。老婆还在抽泣,见他醒来,大家七嘴八舌,都是劝他的话。
树刨了就算啦,又不折本,这些木料足够买十亩地的。
姜老头长叹一口气,叫其他人离开,只留下老婆和两个儿子、女儿。
他说,你们都觉得我不该生气。你们想过没有,南蛮子憨吗?他会做赔本的生意?为什么丢下这么多木料,却刨走一棵柏树?……
一家人都看着他,觉得这事确实有些蹊跷。
那是一棵宝树!姜老头禁不住哭起来,声音象牛叫,他们从未见他这样哭过。
他把半截柏树根递给他们看,大家都惊呆了。
姜老头卧床不起已有四五天。每天服药仍高烧不退,有时两手摆动,大喊大叫,一家人在他身旁轮流伺候。一天下午他平静下来,家人们喜出望外,围在床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