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狗子没有姓,他也曾问过他爹自己到底姓什么。他爹撇了撇干裂的嘴唇露出里面缺了几颗的牙齿告诉他,家都没了,还要姓做什么?东家姓什么,你就跟着姓什么吧。
东家姓常,所以他现在自称常二狗。
常二狗最崇拜的人就是常总管,就连他那刻薄的老爹,也经常用那张说话漏风的嘴叨念着,常总管可是个再精明厉害不过的人物。据说当年家乡遭水灾,老爹带着硕果仅存的他逃到宁江府,只盼着大城市里能讨口饭吃,谁成想宁江府竟然把灾民拒之门外,眼看就要饿死的时候,是常总管给了他们爷俩一个馒头。也就是这一个馒头,买断了常二狗和他爹的一生,究竟是赚了还是赔了,常二狗至今没有想明白。
每当他跟他爹问起这个问题时,二狗爹便重重的叹上一口气,那口气穿过缺了的门齿,呲呲作响,然后他就会再重复一遍那句话:常总管可是个再精明厉害不过的人物。
因此对二八年华的常二狗来说,常总管就是他心目中不二的崇拜对象,连带着将常总管最最尊重的人,常夫人,也一并崇拜了去。
所以当他眼见着常夫人竟然像褡裢一样被人挂在马上时,禁不住张大了嘴、手一松,市场上才买的鸡蛋砸了一地。待吃了满嘴的灰尘才回过味来,鸡蛋也不要了,扭头就往城里跑,一边跑一边喊着:“爹!爹!”
常二狗当然没有马跑的快,但因城内不准纵马,因此当他冲回常门客栈门口时,常欢刚刚才一身狼狈的从马上爬下来。
真的是夫人啊,常二狗在看清常欢的脸后,禁不住下把又要掉了。只觉得后脑勺被人猛的拍了一巴掌,转过脸去的时候,嘴巴还没闭起来。
“臭小子!鸡蛋呢?”
“爹、爹、爹,你、你、你看……是、是夫、夫……”
“是什么?!我看你是不想活了!让你买的鸡蛋呢?!”常老爹一把拧住儿子的耳朵就往后院里拽,“臭小子,钱给你了,东西没给老子买回来,找死呢是吧?”
“哎哎!爹!不、不、不……”二狗子疼的哇哇直叫,哪里还顾得上门口的常夫人?
“不什么不?还不跟我滚进去干活!再偷懒看老子不扒了你的皮。”一脚踹出,正中二狗子的屁股蛋,常老爹横眉竖目的把儿子瞪走了,这才瞥了眼门口,摇摇头喃喃说道:“没看见,我可什么也没看见。”
常门客栈宁江府掌柜的此时也把头压的低低的,心中默念:我可是什么都没看见呀。夫人呀,你将来可不能随便找个由头就把我给开了啊。
此时的常欢双目因怒气而显得晶亮,病后苍白的脸色也有了红晕,她死死瞪着骑在马上的人,心中不断思考着叫人出来把他海扁一通的可能性。余光中,掌柜短粗圆滚的身材让她打消了这个念头。
“多谢军爷护送,无以为敬,清茶一杯,万望勿辞。来人,上茶。”最好喝你一肚子风!
哈哈一笑,林长英勒紧马缰,白马原地踏了几步,“常夫人客气了,吾等有令在身,不敢多留。还请常夫人写张便条,我们也好回去复命。”
随意写张“安好,多谢”的字条,常欢印上自己的签章递给林长英,只见他露在外面的眉眼一挑,心中正觉疑惑,就听耳畔一个声音细声细气的说道:“他在嘲笑你的字比那人的字丑。”
她是女子,又是生意人,要那么漂亮的字做什么!常欢气闷,加上连日不适,实在是压不住火气,为免跟这帮当兵的起冲突,只好失了礼节,转身就走。
举步,就听背后那个清朗的声音唤道:“常姑娘。”
常欢脚步一顿,继而又走,反正人家叫的是姑娘,她可是常夫人!
“春水镜中山有色,桃花影里月无形。”
常欢这回停下脚步,转身道:“军爷若是想要吟诗,不如楼上雅间请?”
林长英细细的看向常欢的眼底,两人对视着谁也不肯先移开视线。这人的目光跟那林将军的有些像,虽没有林将军眼底经年累月的犀利,但那种探究是一样的,似乎想要透过她看清什么、找到什么。
这种人常欢最是不耐烦,想要的东西就去追求,闷声不响的只一个劲的看算是怎么回事?有些事情虽然确实说出来对谁都没好处,但你想要,不是么?
想要,却又瞻前顾后,这种优柔寡断的性子实在是她所不齿。
那种不齿常欢毫不介意的展现在自己眼中,想问什么,想要知道什么就来问啊,缩手缩脚的拿两句诗来试探她,哼。
哎呀,这个女子……果然与她不同。印象中,那个绝色天仙般的人儿也有着天人般悲悯的性子,眼底尽是忧愁,开口便是大意,要他说真是无趣的很。但这位常夫人可不一样,刺玫一样,毫不介意露出自己的尖刺,真不知道大哥怎么会觉得这俩人之间会有关系。讪讪一笑,林长英点头致歉,“冒犯了,常夫人。”
“林参将。”点点头,常欢甩下有些诧异的林长英,转身的时候嘴角微扬,哎呀,可算舒坦些了,若乃花还是有些用处的嘛。
待进到屋里,常欢喝了口茶水,便问道:“那人,指的是谁?”
桌上的玉铃铛正在滚来滚去,很像个闲极无聊的人正左边看看、右边瞧瞧,闻言,若乃花停下滚动,开口道:“我怎么知道,他想的时候是想了‘那人’俩字。”
“无缘无故的,为什么那我跟‘那人’做比较?”
“我怎么会知道?”若乃花轻声叫道。
然而常欢没有再搭茬,比起那不知名的人来,林长英说的那两句诗更令她介意。
春水镜中山有色,桃花影里月无形。
没有头尾,常欢所知道的也只有这两句。儿时,父亲经常在她耳边咏念,神情似是悲哀的。但实在是已经过去太久了,当时父亲的神情她已经模糊,反倒是这两句诗一直牢牢的刻印在她脑海中。
为什么他会知道这句诗?据常欢的了解,这两句诗并非出自什么大家之手,她甚至曾经怀疑这只是父亲信手拈来的消遣之作,但如今看来似乎不是这样。
“喂……”
那人有意用这句诗来试探她,试探什么?
“那个……”
这对林家兄弟想在她身上找到什么?
“我想问!”
若乃花尖细的声音吓了常欢一跳,遂语带不满的说道:“什么事!”
一反常态,若乃花居然对常欢的态度没有反应,只是语速极快的问道:“我想问,如果一件事情你不管怎么努力都不能成功,那要怎么办?”快到好像慢上一刻,这话便说不出来了。
这问题让常欢想到她梦魇中的不甘,但若乃花既然有洞悉旁人心绪的能力,知道也没什么奇怪。
“你不是这两天都不想说话么?”常欢不答反问,语带戏谑。
“我……我也是有脾气的!”
此时眼前若是站着一个人,那他恐怕已经是脸色涨红了吧,常欢想。
“那要取决于你有多想要……”活动一下脖颈,常欢大大的伸了个懒腰,起身走了两步。
“什么意思?”这家伙!能不能认真点!
“你有两条路可以走……”
“喂!谁说是我要问了!”若乃花气急败坏的吼着,口气中带了那么点心虚。
伸出食指晃了晃,常欢的意思很明确,你小子别装了。
她接着说道:“要么放弃,要么咬紧牙关坚持下去。你有多想要达成那个目标?”
“我……也不知道。”
“你该知道的,一个人,至少应该知道自己所求的是什么。”
“你又知道自己所求的是什么吗?”
“当然,常遇春。”常欢毫不犹豫的回答,“别问我求他什么,他的全部我都要,****也好,妻子的身份也好。”只求****,未免太过虚无缥缈,只有妻子的身份,没有他的爱恋也甚是没有意思,所以她只好全都要了。“你们神巫大概不用操心这些普通人的事情吧。”
“也不是……”若乃花嗫嚅了一句,接着道:“如果我很想要呢?”
“那就接着努力啊,努力到达成了目标,或者再也没法努力为止。”常欢透过窗户看向街面,宁江府熙熙攘攘的人流中分出一小部分进了常门客栈,楼下渐渐开始热闹起来,快到晚饭的时间了呀。
“再也……哦!”努力到临死前得一刻吗?若乃花在车来人往的噪杂中静静的思考,而后它突然想到一个问题:“你可不是随便吐露心声的人,为什么会和我说这么多?”
“嗯?”常欢倚在窗边看过去,她想了想,自己也笑出声来,“大概,你长得不像个人吧。”
若乃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