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人都是善变的老虎。
常二狗不知道善变跟老虎究竟是怎么联系起来的,但他却是觉得女人很善变,鉴于他今年才不过十六岁,这种认识目前还只停留在外表方面,而这个认知的来源,就是两天前来到的常欢。
几年前,他曾经见过一次常欢。当时的他太过于紧张,以至于在他眼中的常欢只是个由光团包围着的一张脸。
前天,当他再次看到了那张脸时,本能的认了出来。可事后,当常二狗再次回忆的时候,他变得十分不确定。
那个挂在马背上的女人太过狼狈,长相平淡无奇,衣着也跟普通的市井妇人没什么两样。他不清楚这是不是因为没有了光团的缘故,总之,当晚常二狗在床上辗转反侧想了许久,到最后他终于想通了,反正掌柜的也好,老爹也罢,都说那是常夫人,那肯定就是了嘛,于是一夜好眠。
可是今天,他又开始犹豫了,因为眼前的女子又变了。即没有初见时的光彩逼人,也没有前日的落魄,她已经梳洗完毕,坐在桌前翻着账册,右手的算盘打得比掌柜的还要快,噼噼啪啪的甚是好听,半垂的眼眸中偶现精光,整个人利落又沉稳。
这……也是常夫人?
“门口有个傻小子在看你哦。”若乃花闲闲道,它有点后悔没有以人身来中原,不然此时晒着冬日暖阳,吃点点心配点小茶,那是何等的悠闲啊。
当然,也有不悠闲的。
常欢心算珠算一起上,脑子里还不忘恼怒着常青的欺瞒。
其实说欺瞒实在有点重了,只是自半年前那场勾去她半魂的意外之后,常青送来的账本几乎减少了三分之一还多,而她竟然相信了他的说辞,以为常家的生意蒸蒸日上,已经有闲钱可以往其它方面发展一下了。
她到达宁江府的消息,前天已经有人送去渡口了,带回的口信是,常渊会在两日后的午时,来常门客栈接人。闲的无事,常欢兴起扫了眼账册,只略扫了一眼,便发觉不对。
宁江府为南北陆路军事和交通要道,每日来往的客商行人络绎不绝,若是在人流如此大的地方,常门客栈都只是小小盈余,那在其它地方的分店又会是如何?
……可常欢明明记得出事前得那次年终会账,客栈经营的状况明明就是很好,账目也全都没有问题,何以仅仅半年的时间就变成这样?
她没有理会若乃花无聊的调侃,起身走到窗边,看着楼下街道上川流不息的人群。此时离过年尚有两个多月的时间,正是刚刚开始准备年货的时候。街市上来往的商队络绎不绝,有交货的、有探路的,也有一早就进城入住客栈后,再与当地客户商谈的。
从走进常门客栈的人数来看,今日虽不至于客满,但七成的入住量肯定是有的。
有人,就有钱。
那么,钱去哪了?
宁江府掌柜是个胖胖的老实人,常欢每次只在年底见上他一面,印象中是个有些胆小怕事,但做事很是周全的人。大的本事没有,照顾一家大客栈还是戳戳有余的,应该不会出什么纰漏。
而事实上,在账面上,常欢也确实查不出什么问题。若不是她今日住在了这里,若不是她亲眼看到了来往的客流,若是她在金陵看到这个账本,大概也只是会觉得今年生意不大景气罢了。
但明明就不是!
不是掌柜的没本事,不是没客流,那出了问题的,就只能是账本了。
对数字永远都比人敏感的常欢,此时绞尽脑汁的回忆着宁江府客栈的账房。由于每年只见一次,每次又都是掌柜的在前面,常欢对那个账房实在记忆不深。
既然如此,那就干脆去看看吧。
一想到着,常欢马上转身,正撞上想缩又没缩回去的常二狗。
偷瞧被抓个正着,少年的脸刷的就红了。
“我、我、我……没、没、没……”
“哎呀呀,是个可爱的小结巴。”
若乃花的声音细细飘来,少年未觉那是第二个人的声音,只是脸涨的更红,就快到充血的地步了。
用力甩了一下袖子,确定若乃花已经得到警告知道要闭嘴后,常欢柔声说:“知道账房怎么走么?”
“知、知道,出、出、出门,下、下楼,然后左、左、左……”左了半天也左出个结果,常二狗越紧张就越结巴,越结巴就越说不出来,急的双手一通乱比划,额头冒出豆大的汗珠。
常欢安静的等着少年自己平静下来,脑子里回想着自己在他这个岁数的时候,是不是也像他这样生涩。想过之后发觉竟然没什么印象,记忆中她的生活只有两样东西,钱和常遇春。
而后她猛然惊觉,面前的少年大概十五六,而自己今年也不过十八啊,这种沧海桑田的怆然感究竟是从何而来?
笔画不明白,说又说不出,常二狗最后只能沮丧的垮下肩膀,反正他就是个无用的人,连句话都说不清楚,反正他……
“你能带我去吗?”
那个声音里不带丝毫的不耐烦,常二狗诧异的抬起头,夫人……不觉得他无用吗?
哎,原来自己也还很年轻嘛。常欢看着少年的脸这么想着,不禁有些愉悦,可为什么愉悦她又有些懵懂,只是在少年看向自己的时候本能的笑了笑。
这笑容就像是画中荷叶上的一点露珠,那叶子原本是死的,却因这一颗小小的、晶莹剔透的露珠而活了。常二狗怔怔的想着:女人果然多变。
账房是一楼角落中的一个小小耳室,考虑到经常会有现金进出,四下无窗,就只有一个门连着外面。常欢走进来的时候,稍觉空气有些凝滞,由于没有窗,所以正直晌午,屋内也很是昏暗。
账房先生此时并不在里面,据说是出门收账去了。常二狗乖巧的点上蜡烛,看了眼安静站在那里的常夫人,低着头退了出去。
除了将书册换成了账本,还多了一个钱匣之外,这里就跟普通的书房一样。常欢随意抽了去年的账册来看,与她在金陵看到的并无什么不同。
“你能感觉到什么吗?”她轻声的问。
若乃花安静了一会,才皮皮说道:“我的能力是感知人的想法,可不是窥视物品的记忆,现在这里除了你又没别人,我能有什么感觉?”
“这么说,还有人能看到物品的记忆?”本也没抱着什么希望,常欢一边随口闲聊,一边翻着账本,希望能从里面看出一些端倪。
“伟大的神巫是无所不能的。”此时若乃花若是人形,恐怕下把要翘上天去了。只可惜,常欢只用一句话就把它打回了原型。
“只可惜,你不是万能的。”
“我……”
放下手中的账册,常欢什么都没能看出来,但她本能的就是觉得不对,这也许就是女人的直觉吧。她随手从桌上拿了个小东西摆弄,思索着自己究竟遗漏了什么。
等回过神来,才看到手上拿的是用红线串起来的五枚铜钱,绳结编的很漂亮,一看就是出自个心灵手巧的姑娘之手。这种女工、小玩意,常欢最是没辙,就连常遇春身上的衣服,她也至多是给缝个边,再多就无能为力了。所以看到这种精巧漂亮的小东西,总是忍不住多把玩一下,然后唏嘘着放到一边。
“算了,走吧。”迈步出门,方才那个少年还等在门口,常欢点头微笑道:“谢谢,我这里没什么事情了,你去忙别的吧。”
“我……小、小、小的……”才说了个我字,常二狗猛的想起老爹曾经嘱咐过,对着东家要自称小人、小的,万不可自称我。
“别急,要是说不出来,就停一下,深吸口气,慢慢的说,欲速则不达。”见惯了商场狡诈,常欢对这个青涩淳朴的少年蛮有好感。
“小的来、来……来传、传话,”这方法虽然没有立竿见影的效果,但总比一个字说道低的要强,常二狗深深吸了口气,说道:“有人来……”
“常渊!”
那身影带着一点点阳光的味道与他擦身而过,常二狗正愣着轻声吐出最后几个字:“……接、接您了。”
他转过身,看着客栈门口正在交谈的一双男女,男的挺拔俊朗、女的娟秀清丽,胸无点墨的他想不出合适的言语,只知道那才是相配吧。
而后,他看到了那个人,正午的阳光自身后洒下,他便向那从云端走下的神佛,浑身光芒耀眼的令人无法直视。那张脸是这样的美,美的好像由最精巧的匠人花费一辈子时间雕琢出来的玉石,如此的精致。
“啊,是东家来了。”
常二狗扭头看向自己的爹爹,傻傻的问道:“那是……东、东家?”
“傻了吧你,又不是没见过。这么俊美的人儿,出了东家,这世上我还没见过第二个。”常老爹摇摇头,男人长成这样,妖孽哦,当然,这话他没有说出口。
而常二狗有转回头,看着俊美的人上前与方才那双男女说话,他不禁在心中自问:那真的是东家常遇春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