即使是神明,也无法妄言命运。因果的轮回是一张大网,将所有人的过去和未来都圈了进去。
至少对于塔斯国王而言,他的宿命已经到来了。
米伦贝尔此刻是蛰伏在网边的蜘蛛,他紧紧盯着战场中那两个激斗的身影,嘴角不可抑制地翘了起来。也许那些缠绕他二十年的噩梦不会消逝,但是现在,复仇的喜悦充斥了他整个身体,米伦贝尔从未感到过如此满足,满足到每个细胞都开始战栗。他舔了舔干燥苍白的上唇,享受着心脏狂躁的鼓动。
塔斯国王回想起那一个夜晚,“旧者”的女族长站在他的面前,那个苍白的女人冷淡的声音已经成了诅咒——希望您永远不要后悔今日所做的决定。塔斯也没有想到20多年前的法伽兰大公爵竟然意外地是唯一一个被“旧者”接受的外人,当他无措地站在祭坛中央,满身浴血的时候,面前这个银发的男人冲了进来,像一只受伤的野兽一样发出无比悲怆的怒吼声。当时的法伽兰大公爵怀抱着女族长的尸体消失在了密林深处,塔斯国王看着对面已经在同样的岁月中变得沧桑的中年人,自己一直不敢面对的人和事终于被血淋淋地揭了开来,恐怕这么多年来他一直在期待着这一刻。
把伤口用层层绷带裹住,以为这样自己和别人就都不会知晓了,但却没有想到伤口在隐秘中开始化脓。塔斯国王暗暗嘲笑自己。
“即使你不追随米伦贝尔,我也一直在等待你来和我清算的那一天,法伽兰大公爵。所有的罪恶都出自我的手,和格雷特帝国的子民无关。你的家族曾经宣誓效忠于帝国,为什么要发动叛乱?”
“……我对帝国和它的人民没有仇恨,我只是在帮助米伦贝尔达成他的愿望。”法伽兰公爵顿了一顿,继续说道,“因为比起我来,米伦贝尔恐怕是更有资格和你决斗的人。”
自从当上家主之后,法伽兰大公爵有整整二十年没有到过王都堪萨斯,而他第一次去,就是为了见米伦贝尔。
塔斯国王迟疑着,露出了疑惑的表情。猛然间,他回忆起米伦贝尔那苍白泛青的面容,疑惑转变为震惊:“他是……”
公爵证实了他的猜想:“您当年并没有杀死全部的人,他是‘旧者’的遗孤。整整一族人中唯一剩下的一个。”
“……”塔斯国王的动作凝固住,他不可置信地望着法伽兰大公爵,全身的力气都被抽走,再也挥不动重剑。
“他亲眼看着所有族人被你所杀。”法伽兰大公爵用清冷的声音继续说着,他很轻松地卸去了国王的武器,把剑架在了他的脖子上,“‘旧者’的寿命比我们要长的多,他当时已经是少年了。”
“是……吗……”
“啊,是啊。”一个嗓音喑哑的人在近处接过了话。不知何时,米伦贝尔已经站在了塔斯国王身后,他抬起一只手,将散落到额前的几缕黑发往上抚平:“你将我一个人剩了下来,我究竟是该恨你还是感谢你呢?恐怕你也是为了等待这一天吧,我的陛下?”
塔斯国王的身躯震颤了一下,许久之后才缓缓转身,再次看到米伦贝尔,那张脸却让他无法镇定。他闭上眼睛叹息:“原来如此……”
米伦贝尔高高扬起头,嘴角的笑容诡异而张狂:“二十多年前,您给我留下的馈赠教会我很多东西。我不想做无礼的人,出于礼貌的考虑,现在我想送您一份回礼。我可是绞尽脑汁准备了很久,希望您务必愉快地收下。”
“住手,米伦贝尔!”塔斯国王不知道他要做什么,但是有一股强烈的恐慌袭裹了上来,他压低声音阻止,“你随时可以取走我的性命,仇恨该在这里终止了!”
米伦贝尔仿佛听见一个天大的笑话,他挑起眉毛表情僵硬:“一条命换一族,您未免打算得太好了。如果有这么便宜的事情,我倒也想试一试呢。”
“……你族人的鲜血只在我一个人的手上,不要再让仇恨蔓延了!”国王的声音中带上了恳求。
“我不明白您在说什么。”米伦贝尔冷笑着看了一眼塔斯,把视线转向身边的夜叉王,他抬起了手,“您的罪,我没有一刻能够忘却。要不是您在我们进行仪式的时候闯进来偷袭,恐怕还没有人能够将旧者灭族。哦,不,这么说不对,您还是仁慈地留下了我的。”
米伦贝尔闭上眼,那副怵目惊心的画面又鲜活地跃了出来——被鲜血淹没的祭坛,满地的尸块,那些原本是带着温度的族人。
“停手吧!米伦贝尔,塔斯的命已经在你的手上了。”法伽兰大公爵皱起眉头阻止米伦贝尔。他的仇恨仅仅针对塔斯,而米伦贝尔不同,在仇恨日夜的煎熬中,他的怨怒恐怕已经扭曲成了一个暴戾的怪物。但这片土地,毕竟是法伽兰家族曾经效忠的国家,法伽兰的先祖们用生命守护着的格雷特帝国已经覆灭,他已经犯下了不可饶恕的罪孽,不需要再增添更多无妄的杀戮了。
“住口!国王陛下可不能这么便宜地死去。”两簇炽热的火焰在米伦贝尔深邃的眼底燃起,他的表情变得狂热起来,“这战场上丑陋的魔物啊!听从旧者的命令!不要叫愚蠢的人类束缚你们的本性!遵从你们的欲望,杀戮,破坏,吞食,直至餍足!”
“不!!”“快住手!!”
在那一瞬间,吹过深沙平原的风静止了。紧接着,呜咽的狂风卷起砂砾,混着暴躁的11只魔兽的咆哮搅乱了整个战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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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凶兽们的吼叫为中心,荡出了一圈圈震荡波。
风涟的心脏不安地鼓噪起来。她能感受到,在这个战场上,有什么东西被扭曲了,有一种让人不寒而栗的气氛升了起来。
她望向深渊魔兽缠斗的方向,那里现在被一层浓重的黑雾包裹,什么都看不见了。聚在周围的士兵也都感受到了相同的变化,就算沐浴在由增强之骑塞凡拉施加的英勇祝福中,他们还是感受到了恐惧。
“纳菲斯!”远远地,风涟在黑暗中辨认出纳菲斯的身影,他一个人不管不顾地冲向了国王所在的方向,早就听不见她的声音。
一波一波的冲击从空气和地面中传播开,两只夜叉王首先从黑雾中探了出来,原本就狰狞的怪物沾染上了绝望般的恐怖。它们停止撕斗,没有眼睑覆盖的猩红眼睛扫视过下方,轻易就让人类认识到自身的脆弱和渺小。预想中的可怕场景出现了,所有的11只深渊魔兽被“旧者”的指令激起魔性,开始了无差别攻击。
一片混乱之中,风涟看到纳菲斯还在往那边跑去,她掏出匕首握紧,赶紧追了上去。
一路上的士兵全部忘记了阵营,在求生欲望的驱使下往相反的方向逃窜。风涟凭借潜行者的身手在汹涌的人群中开出一条路,吃力地想要追上纳菲斯的步伐。她的脑中只有一个念头:纳菲斯太冲动了,他一个人太危险了。
等到她终于跌跌撞撞地拉近了和纳菲斯的距离,他已经接近了最前头的一只魔兽,金黄的圣光闪耀在他的剑上,狠狠砍向那只体型较小的魔兽。一瞬间,周围其他两只魔兽的注意力就被吸引到他身上,它们脱离了契约者的控制,只剩下杀戮的本能。纳菲斯仅靠一柄单手剑格挡攻击,情形危险地让风涟胆战心惊。
忽然之间,其中一只夜叉王发现了脚边的地面上有一个不怕死的人类,它停下了向人群前进的脚步,伸出脚猛地踩向纳菲斯,想要碾碎这只“蚂蚁”。
“纳菲斯!!”
“纳菲斯!”
一个低沉浑厚的声音和风涟同时发出惊呼。她看见塔斯国王冲破迷雾,高举重剑挡在纳菲斯身前,稳稳地接下了夜叉王的一击。夜叉王见有人阻挡,反而嚎叫着加重了脚上的力道,风涟疾奔到国王身侧,帮助他击退夜叉王。
“父王!”纳菲斯先看到自己的父亲,接着便看到了赶来的破坏之骑,霎时刚刚扬起的眉头又紧紧皱了起来,“风涟!你怎么……知不知道轻重?没看到这里什么状况?快回去,去保护城里的人!”
这可真是被反咬了一口了。风涟倔强地皱起眉回瞪纳菲斯,没有理会他的责难。她迅速结印,用几个瞬发法术延缓了魔兽的动作,这才转头向塔斯国王询问:“国王陛下!您没事吧?”
国王脸色苍白,眼神异样地沉重,有鲜血从他的肩头洇出,从胸甲上滴落,但他还是出声安抚两个小辈:“我没事,现在阻止这些深渊魔兽才是最优先的!”
“是的,陛下!”
“这里有我和父王就够了,你回去喊人!”纳菲斯砍伤攻过来的魔兽,一把将风涟拉到身后,用自己的身体把她挤开。
风涟被撞得脚步不稳,她又气又急,一咬牙高高跃起,骑上了体型最小的魔兽。漆黑的暗鬼上铭文浮动,她重重划上魔兽的脖颈,带出一溜滚烫的血花。那只魔物吃痛,怪叫着用两只手在背上乱抓。风涟为了躲避,急忙跳了下来,在沙地上翻滚了几下落回纳菲斯身后,她一边迎击魔兽一边愤然回答他:“卡特又不是瞎子!他一定已经在带着人过来了!就算你觉得我很没用,我也立下了誓约,是神殿骑士之一,我继承了破坏之骑和“帝国雄狮”塞缪卡加之名,我有我的荣誉和信仰!像我的父兄和先祖一样,化为坚盾和利刃,我的血为格雷特王室而流,我将效忠阿尔卡特这个姓氏直至生命的尽头!”
风涟是真的有些怒了,自己的信仰被一而再再而三地小瞧,她清亮坚定的声音也带上了怒气。
塔斯国王微微动容,他深深地看了一眼身侧的小女孩儿。这个被叫做“破坏之骑”的小姑娘还很稚嫩,但是她在帝国覆灭之际站了出来,站在了最前面,坚毅的双眸闪耀着夺目的光彩,塔斯国王从她的挺直的背脊上看到了“雄狮”凯鲁的影子。这是远远凌驾于血缘之上的传承。他意味深长的眼神中带上了激赏,惊叹和叹息。纳菲斯怔了一下,随即想要解释:“我并不是这个意思……”
“啧啧啧。”
话未说完,突兀的掌声带着咋舌声插入进来,所有的魔兽听到这个声音都停止了动作。那人继续说道:“何等高洁的人啊!这是怎样的一出好戏,像我这样没有心的人,都不禁被您的忠诚感动,可爱的小姐。”
风涟在听到这个声音的瞬间觉得自己成了被蛇盯住的青蛙,冷到了骨髓里,这个人她认得,他是米伦贝尔。他曾在坎布尔大赛前找上她,和米菲尔那德一起把她的身体改造成邪力的容器。
“既然如此……”仿佛带着无穷的兴味和乐趣,米伦贝尔缓缓咧大了嘴,“作为侍奉于神的仆人,我有义务帮您实现愿望,‘效忠阿尔卡特这个姓氏直至生命的尽头’,就在这两位阿尔卡特的面前。”
记忆犹新的噩梦苏醒了。风涟看见米伦贝尔举平胳膊,单手遥遥一掐,窒息的感觉便铺天盖地地涌了上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