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些日子,大风大雨地胡乱砸了几日,相爷府里新进的上好花草竟生生败了不少。平素打理花草的刘妈不禁嘀咕道:“到底是娇贵儿物事!经不得这风吹雨淋的……旁的富贵人家,整了这些劳什子东西图个新鲜,咱相爷府里啥没见过……愣是要折腾这些花草,败了还显得颓丧!”说着又挥了几下扫帚,似是很不耐这手上的活儿。
“刘妈,您又不是不知道……这隔几日便送进府里来的花草,都是少夫人最喜欢的。云府里要添小少爷,外边多少双眼睛直愣愣地等着这当儿,十几个州县都委了人来送帖子,盐运商和丝织坊的人也是早早备着东西在城里候着了,花儿草儿的还只是个小势头,等小少爷一出生,我们哪还有手脚忙这些碎活儿……您就等着领赏吧!”
刘妈也是相爷府里的旧人了,就连陶总管说话都带着几分客气,而刘妈似乎并不买账,瞥了眼四周,掩着嘴说:“叫我说啊……别说什么小少爷了,我到底是过来人……看少夫人这两年柳弱花娇的样子,饶是有幸怀上了孩子,怕也是也生不下来了……”
“刘妈!”陶总管纵然再好说话,也容不得底下人这么胡诌,到底是相爷府的一府总管,说起话来也有几分架势,刘妈赶紧住了嘴,却还是没忘再拾掇上几句:“我头日里听房中侍候的丫头说,少夫人这两日的身子重得是撑也撑不起来了,老爷怕过了病气给大少爷,早前让二人分了房……这些日子少夫人全靠那些个汤汤药药勉强续着,老爷许是只在意那肚子里的了……”语毕,又叹了口气嘲道,“女人家生孩子……若没有身子底儿,哪能稳得住呢!”
陶总管闻言道,“说什么呢……身子沉那是祥瑞!苦难当先,必有后福啊!那戏里唱的陈塘关总兵李靖的夫人生哪吒还怀胎三年呢!”
“陶总管是觉着咱们相爷府里也能出个救世济人的神仙?!”刘妈闻言不由捂着嘴嗤嗤笑起来,“后不后福的……其实陶总管您比我们都明白吧?”随即睨了一眼陶总管,便未再多言。
是夜,方才晴好了一日的苍穹忽然又阴郁了起来,白日里才扫过的院子忽然旋起了许多散落的花瓣,陶德站在花厅外,抬眼稍望了一眼阴徵的乌云背后诡谲的月相,凭着十多年来的经验,总觉得今夜相爷府上有事要发生……心里不由得七上八下的,遂去摘了窗上的风钩掩好门窗,只觉得眼前一亮,随即劈天盖地一个惊雷骤然在房檐上响起,瓢泼大雨倾泻而下……
听见挂在廊下的金丝雀笼子里方扑腾几下便没了声响,陶德心里一慌,忙出门摘了笼子下来,只在门口略一福身就进了屋子,掩上门回道:“老爷……大夫人养的金丝雀儿焉了……您看是不是……”话还未说完,又是一个炸雷滚滚袭来,屋门被风推扯得哐当作响。
云府大夫人骇得六神无主,跌跌撞撞拽着相爷的袖子道:“老爷老爷……您看这都是什么天呐!那雀儿……可是元相寺的师傅赐给我的……说是造福众生方可庇佑自身……我可是一日三四次地喂那雀儿吃上好的粟米,如今竟还是焉了……是不是我的骞儿有什么难啊!老爷您可一定要护着我们骞儿啊……”
“行了行了!你是相爷府的大夫人,好歹也是名门闺秀出身的,有没有一点夫人的架势?哭哭啼啼的像什么样子!”相爷一拂袖,不耐地索起了眉……
大夫人似对云家老爷的态度不以为杵,将帕子凑到眼前,故作委屈道:“老爷是不是不管我和骞儿两个了……自从那云少奶奶怀了身子这大半年下来,府里上上下下都不得安宁!我说话老爷不爱听……如今这元相寺赐的神雀儿都发话了,老爷竟也坐视不管!云家有了少奶奶,我这云老夫人还有什么地位可言,架势早已护不住自个儿了……”说着竟呜咽起来。
“沈姨娘,那金丝雀儿确是神雀儿,只不过元相寺的师傅只是想以金丝雀儿作比作天下苍生,若是像我们云府这样的人家能够清心治本,乐善好施,多为天下人想想……那也是我们云家的福泽。姨娘总求着爹的庇佑,为何不从自己的衣裳首饰做起?剩下的银两口粮权当做是为云骞积德,姨娘连这点道理都不懂么?”一道平易温和的声音不急不缓地响起,语气里却让人有种容不得再还口的隐迫。
云夫人显然是收敛了不少,但大宅子里女人的嘴永远是闲不得片刻,明知毫无底气却也要硬冲上几句:“大少爷这话可说得有差,我怎么记得这些日子府里一笔不小的进出全是花在大少爷房里的女眷身上呢?大少爷还年轻,这帐上家长里短的许是算得不如我们女人家细,这药材……从来都是最费钱财的物事啊!”
不冷不热的几句轻讽,云家大少爷本不屑于回应,相爷却突然蹙眉怒道:“沈凤栖,你给我安静些……云徵,你听到什么声音没有?”
瓢泼的雨声中断断续续,似是隐隐有女子的哭喊声,大少爷闻声,却并无什么大的反应,只有些冷冽地淡淡道:“是吟心。”
陶德闻言忙推门出去,却见跌跌撞撞闯进来一个人——少夫人房中的丫头满眼泪痕地跪在相爷面前求道:“老爷……少夫人她……挺不住了!”
此际云府少夫人的房中乱作一团,几个平素里镇定自若的大夫现下忙得冷汗岑然,有的拼命稳住开始打颤的手为床上的女子施针,有的切了上好的参片塞入女子已经泛白的唇中……再一看床褥上的女子,双手紧紧缚于床柱,两腿被两个上了年纪的嬷嬷用力撑开,口里死死咬紧的棉缎已氤氲成了血色,而煞白如纸的脸上却仍可看的出不健康的蜡黄色,那样的颜色……本不该出现在一个堪堪十八岁的女子身上。
其中一个嬷嬷瞧着情形,有些着急道:“少夫人晕过去了,快!快弄盆凉水来……”
那床榻上的女子显然抵不住剜肉般的疼痛,原本就虚弱的身子此刻更是除却欲死的疼痛以外根本没有丝毫气力,勉强用参片吊着的一口气有些断断续续,她已然没有力气睁开双眼了。
“不……我不生了……不生了……”而在纷乱的房间里,这乞求一般的声音只是根本无人留意到的嘴唇的细微阖动……
一盆凉水骤然从脸上浇落下来,深秋的日子里让人看了都打冷战。方才昏去的女子被再次灌醒,迷蒙之间,大夫趁机摁住那怀了整整九个月的身子,将那圆挺的腹部由上自下得用力推去……
“嗯……啊……!”女子的指甲抠紧了床沿的木头里,额上的青筋突然绷起,发出一声撕心的惨叫,只觉得身体里撕扯得如同千刀万仞在剜肉一般疼。
旁边一众人只能眼睁睁地打气道:“用力!用力啊!”
“不行……”那大夫摇了摇头,叹道:“夫人身子太虚,根本就没有半丝余力,只要不再晕过去尚好。”说着手上又加了十足的力道,再一次狠狠将那丘峦一般高隆的腹部按压下去,慢慢地向女子下身块要撕裂了一般的**口处推进……
“……啊!救命……徵……云徵……救我……啊!”身子已经因痛楚而弓起……她目光悲戚地看向窗外,那个隐隐绰绰的身影,几近声嘶力竭地哭喊和呻吟。感觉下身已湿漉漉地一片,嗅到满室浓重的血腥味,只觉得眼前发黑。
门口的人影微侧了侧身子,低声唤道:“爹,云徵进去看看她。”
“不行!”坚决而利落的声音如同撕破苍穹的闪电一般打在人心里,有大夫端着满是血水的盆子出来回话,被这一声吓得身子一颤,却仍是鼓起勇气再相爷身前低语了几句,片刻便再次听到那利落依旧的声音终究是有些妥协道:“用紫元散吧……记着不要影响孩子。”
“是……”大夫战战兢兢地持着一个小瓷瓶进去,放入盛汤药的碗里,生平第一次,平素惯于碾药开方子的手抖得如此厉害……
一碗浓稠的汤药灌下,那女子似乎有些怔然,冰冷的液体忽而不可抑制地从清眸中滑出,然后滴落、氤氲在绛红色的床褥上……瞬间便没了踪影……
“呵……紫元散……谢…谢谢爹爹……”昔日憔悴瘦弱的女子脸上此际忽然浮现出一个惨然的笑……猛然袭上的阵阵疼痛再一次让自己清醒,拼尽此生最后的一丝气力,她强横地抬起腰腹,“……啊!”一声尖锐地惨叫,温热的感觉自下体而出……伴随的是一声嘹亮的婴啼,乍然惊破在云府中死寂的上空,强烈而响亮。
“云徵……再……不见你……”女子唇瓣绽开成一个优雅如兰的弧度,恬淡而静谧……那样剜肉般的痛,那样牵强而隐忍的婚姻,终于在这一刻逐渐变得清浅和不知所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