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府添了相爷新孙儿的喜庆远远盖过了少奶奶殡丧的悲痛。不管是灯笼还是红绸……都装点得满满一个府邸,旁的人不知,还以为是相爷家又纳二少夫人了……然而往日里踏破门槛来送礼庆贺的人,此番却全被平日里从不摆架势的老相爷拒在了门外……宾客们自不知这喜添子嗣的背后牺牲的是一个女子的一生。然而云府里知情知底的人却无一人敢揣测老相爷是因了少夫人的死而故矜。
的确,相爷府十几年来一直门庭若市,往来贤士宾客,不论官商,大抵都不会拒之门外……相府云家的偌大家业也成了众多官商攀附的原因,然而这样庞大的家业且不说成为朝中的众敌,纵然只是云府下所执掌的纺织司与盐运二权也足够成了众多恶狼觊觎的肥肉……
无奈相府的根基太深,而登基不久的皇帝太过年轻,一时竟谁也奈何不了……只能任由相府的枝叶越发繁茂……演变成了朝中只要老相爷一说话,豫州城都要震三震的局面。
深秋之际,白霜盛时,云府大少爷的院里落了厚厚一层似火的红叶。偶有坠下的枫叶,在廊檐下旋成一个空灵的弧度,飘零在门前的石阶上,翩翩如然。
斜阳似血,嫣红的色泽耀了一院子,最后敛成一缕细腻的光泽染在正独自落子的云家大少爷云徵身上。
掷了一枚青玉骰子,再斟酌片刻,末了气定神闲地落了一棊在玉骨般的棋盘上。唇侧却敛起一个清淡的笑容。
一袭迤淡若无的古烟纹素色衣袍曳于身后,只束了一些的青丝随意散在脑后,秋风拂起嫣红,亦拂乱了男子的发带和青丝,庭院深寂,然而整片院落远远一窥,视线里只余下这个如水云山一般孤悒清忧的男子。染了薄水烟迤的衣袂还在青玉桌案旁飞舞,云淡风轻的舒缓声音已不觉响起:“父亲找我有事?”
老相爷摈退了左右,只身坐到青玉几案对面,也落了一棊,看着水云山般的男子,眼神里有不可名状地欣赏与笑意。
“云徵……我前两日让陶德拿给你的那几撂家细,你看得如何了?”老相爷的玉扳指恪在骨质的棊上,发出细碎而别致的声响。
“爹,各家的家档我都已经看过了……不知这几家的家业,爹爹是有意纳入云家手下,还是另有所需?爹不妨直说,云徵好去安排……”男子的眼眸里闪过一丝清亮的光泽,清浅的阳光透不入晶莹的琉璃色,睫羽微微拢下,低头啜了一口茶。
“徵儿,你又何必给爹绕弯子?爹的意思……你心里都明白不是吗……”
男子微扯了扯嘴角,吩咐下人取来了一叠物事,一样样摊开在几案上,也并未再看……偏头看向一角兀自垂红的晚枫,缓声道:“江宁陈氏,经营着芜溪一带的盐运,手里握着江宁的十万盐引,在爹爹的盐运司下作了也有二十余年,今岁满女沛凝正满十七,蕙质兰心,淡雅脱俗;豫州郭子陵,垄断了豫州城中至北郊所有的钱庄、当铺,家产不下三十万两,长女郭夏容,擅舞乐管笛,词曲无双,仍待嫁闺中……”
云徵的话未说完,一片红枫翩然落至青玉案上的木牍间,恰恰搁浅在‘曲陵喻府’一行蝇头小楷旁。
老相爷的目光微垂,凝着此片嫣红半晌,徐徐笑道:“天作之缘,徵儿觉得这曲陵喻府如何?”
“曲陵喻府?”云徵依旧未再瞥那简牍,只略略缓了缓道:“喻家坐拥九个州县共十八间绣庄和丝织坊,只是上月末因截拦掉包了宁王生母梅太妃贺寿的北歧贡品上等雪蚕丝,触动天颜……十几家铺子全部收缴朝廷。府上老爷喻万铭及喻夫人均获罪不浅,锒铛入狱。只余独女一人,闺名惋卿……”他笑笑,眸子里毫无多余的尘杂,转头凝着相爷:“爹既已有了主意,何必再来问云徵的意思?”
相爷似是很有耐心,斟酌着笑了番道:“云家长房纳少夫人,怎能不经本人意见,单凭父辈做主呢?徵儿要是真喜欢才好……为父才放得下心来啊。”
“云徵并无别的意思,只是……方才触怒过天子的富庶千金,立马嫁至云府,爹不怕惹嫌隙吗?”
相爷双手覆在拐杖上,偏头冷哼了一声:“如今倒是不想与那黄口小儿作对!他若碍着我们云家的事……迟早有一日……这天下便不姓君!”
云徵没有出声,其实心里何尝不知道,他的相爷父亲是何等趋利避害的厉害角色,怎会不知轻重呢,既做了这样的抉择,必定是心里早有预谋吧……半晌,才淡淡道:“爹既已定下,云徵便不再挑拣了,单凭爹做主吧!”语毕,起身拂了拂袖子欲走。
“徵儿?”老相爷忽而出声唤住他。
“爹还有事?”
“洛家那儿还不知道消息吧?择两个妥帖的人,备一份厚重点的,送回吟心老家吧……捎封信给洛家,就说吟心既入了我们云府的门,便生死都是云府的人了,云府不会亏待她的。洛老爷子那……千万要留意。”
“云徵知道。”男子垂头低应了一句,却听不出有丝毫情绪。
“既如此……爹便择个好日子把这事办了,你自个儿也好生准备。说实话……喻家老爷子是我的故年旧友,这次喻家逢了难,无非想求我给独女寻个好点的托付。为我们云家续弦……也不算亏待她了。做了大婚,也好一并把世孙的满月给办了。那些外边的宾客可没有时间再在这豫州城里一直耗下去……”
云徵没有出声,只待相爷把话说完,停留片刻,便旋了衣袂快步离去。
满地嫣红。静谧的院落里,老相爷只无神地呆看着云徵转身的背影,低低叹了口气……
忽而有些自嘲地笑起来,云家续弦?忽然想起几日前因难产而殡的云少夫人,呵……他如何不知,生前服了紫元散的人……死后面色如雪,皮肤渗白不同常人。若是亲家来了人,这样的阴谋迟早一日被揭穿。
只是如今走到这一步,很多事情都是身不由己了。
相爷看看自己囚满皱褶的手背,闭目,紧蹙的眉头里不知掩藏了怎样的隐虑。
唤来只手立在身后几米开外的陶德,相爷的声音显得有些疲惫:“世孙儿怎么样了?那几个奶娘可还合适?”
“回相爷,前日子世孙少爷有些哕奶,奴才着人寻了十几个新的奶娘,如今眼看着好了起来,孙少爷成日里也易笑。”陶德喜气地回着话。
相爷从袖子里摸出了一袋银两放入陶德手上,又续道:“云徵去看过没有?”
“这……回相爷,自打孙少爷出世,大少爷还没有踏进过给孙少爷划的宅子一步……”陶德说及此时,声音隐隐低了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