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醒过来的时候,狐狸仍守在我身边,我起身,他便拾来鞋子。我抬手,他竟端来茶盅。我突然害怕我们之间变成这个样子,呆坐在床边很久很久。他也没有出声。
“云宸……”许是因为太久没有说话,我的声音有些嘶哑,看到他的身子明显一颤,我知道……从这个名字的出口,我们已经无法再像从前那样了。
“你是云徵的什么人?”我敛了敛情绪,尽可能平静地问。
他沉默。很长很长的时间,他那么镇定自若的凝着我的双眼,却能够一言不发的回避我的问题。我知道自己败了,这样僵持下去永远不会等到我想要的答案。怎么办……怎么办……指甲紧扣掌心,闭上眼,无数零散片段猛袭上来,锁眉挣扎,我努力的排斥,身体里的血液竟逆流一般让我觉得一阵冷一阵热,骨头里仿佛有东西在啃噬,抓住面前人的手,我看见九爷漆黑的眸子里有隐抑的伤痛,我不忍心。紧紧拽着那手,不停地喊“翊……翊……”
那只手的主人却那么错愕,被我拽得不知所措,我看向他的脸,思绪却混沌得厉害,不对,翊已经被北歧的人抓走了……他不会回来了,是谁把我困在这里?
我要去救翊……下了床跌跌撞撞地冲了出去,看到很多拿着兵器的人,我嘴角咧起轻蔑的笑,提起剑冲了出去,真奇怪……这些人仿佛畏惧我一般,纷纷只做躲避,很容易我就冲了出去,街道上熙攘繁杂,各式各样的声音撞击着我的耳膜,心静不下来,脑子里像有太多呼之欲出的东西,看到身后有人马在追,随手牵了一匹歇在客栈外的马匹就飞奔起来,一想到翊,扬起的鞭就停不下来,腰的右部像着了火一样,灼得人难受,直到身前身后几百米都再没了人影,我才俯在马背上大声的喘气,下马走了大约半个时辰,才找到一个驿站。
“姑娘可要喝碗水?”
我点点头,问道“此去北歧可知要往哪条路走?”
那人闻言如同见了鬼一般道:“谁人不知新朝与北歧大战在即,你怎的现在要往北歧去?真是不管死活……”
我心底狂躁的情绪蓦地逼上眼角。不知为何有滚烫的液体在眼眶里摇曳,狠狠摔了手里的碗,抽剑逼在那人颈边,吼道:“我问你去北歧要走哪条路!”
他吓得跌跌撞撞不敢出声,忙给我指路,这样一路走一路问了近三天时间,我没有银两,夜里就随便睡在客栈的马棚边,白日里看到路人就问如何去北歧,我没有办法停下步子,好像只有不停赶路才能缓解一下内心的不安,但过了不久,总觉得身周的人避我不及,我看见自己尘埃满落的衣裳,看见自己丝毫不整的头发,觉得狼狈却又幸运。
听说……凉城来了个女疯子……
女疯子。我咧嘴笑起来。伸手触及嘴角有丝丝血迹,太久没有喝水,嘴唇已起壳开了裂,
扯得生生地疼。已经到凉城了……这里是北歧与新朝的边城之一,这里聚集了很多从北歧而来贩卖雪蚕和牲畜等的商户,两国边境交界辖制得十分松散,两国的人出入边境往来并不困难,我心下雀跃,身子却突然坠了下去,我站起来看着身下突然猝死的马儿,却没有任何悲喜。
“姑娘……这马卖不卖?”
我回过神来,想起自己没有银两,忙点头……他问及价钱,我却道:“你看着给吧……”
细细打量他,我忽然问道:“能不能把你的衣物换给我?”
他闻言一愣,仔细看着我,我语气认真地道:“能不能把这套北歧的衣物换给我?这马我给你,随便支些细碎银两给我就行。”
“你要我这衣物做什么?”
“我想混进北歧城去……”他讶异地看着我,但一瞥到地上的马就双眼放光,立马脱了外袍衣帽给我,旁边却有人突然大喊道:“女疯子……就是她!快!”
碎菜叶和瓜果皮向我身上砸来,我累极,抱着那身衣物和碎银仓皇而逃,看着那些衣着迥异的人们,在人群的夹缝中,我只觉离某些气息近了,腰部有热烈的烧灼,脑子里又有混沌的错觉,仿佛触到繁复纹饰的衣袂划过我秀挺的鼻尖,仿佛闻见那衣袂扫过的别致气味,那漆黑的眸倒映着我的容颜,我看见自己用利刃划开层层衣物,嫣红的颜色从腰部浸染出来,我抓着自己的衣襟,满脑所想,皆是祀翊的笑。我忽略了自己的眼泪,那些婉转缠绵凄凉的泪水,我的心伤,是从此以后我去的地方再没有一个叫祀翊的男子,会在雷崩雨彻的夜里宽慰我一个温暖沉然的怀抱;是不管有多少苦难煎熬,再没有一句话让我愿意为之捱过整整十年时光。
然而我并没有看到如我所期许的结果。
漆黑如夜的眸子里燃起怒意的焰,看到我的一刹那抵挡不住近乎崩溃的情绪,却双手握在剑刃上溢出淋漓猩红的血,一步都不能上前。
我想象不出没有了我,这个男子会不会一如往昔那样光鲜,华贵的金丝履,踏在光洁的汉白玉上,纵然不是什么九五之尊,纵然他觉得失去了所有反转的余地,他却不知……在我心里他仍旧是那高不可攀的神,从那一夜那一双怀抱,那一落温唇,那一句发自肺腑的话……他在我心里,就是天神一般阿。
我这样千辛万苦,只为了找到你。你会否一如往昔抿唇淡笑地,那样云淡风轻地远远看着我归来?
想着不觉嘴角溢出笑来,只身已到了北歧境内,塞了些碎银一路给过来的关卡,轻松就越过了这数道防线,边界松懈,果然不是谣传的。
在北歧城内徘徊了数日,却一日比一日见到的人少,传言是大战将近了,无多少人敢在大街上出没,我偷偷等候在北歧的营外,都说北歧军营近年治下十分严厉,我所见却不尽然。当中懈怠者仍不占少数,依我所察,北歧营内有一大群兵役好赌,大战在即仍不知轻重,纷纷怯站。
我尾随在一好赌的士兵身后,走了好长时间,见他拐过北歧都城里弯弯绕绕的街道,我忽然拦在他面前。
好在北歧的人除文字外语言与新朝并无太大差异,我亦能和他交流自若。
“我想替你出征。”
他闻言黝黑的脸上是怪异的神情,仿佛听不懂我说的是什么……手横在腰间的刀上,又问了一句:“你想打仗?”
我点点头,找不出合适的借口,只好胡诌道:“我曾与新朝之人有过结怨,练过几年武,难逢两国交战,只愿一洗当年之辱。就算是死在战场上了也别无遗憾。我跟着兄弟你多日,知军中有不少人厌战懈怠。既如此……兄弟何不与我做个交换?当几日闲散子民,若我能活着回来,这位子依旧是你的,我毫不贪恋。若我死在战场上了,你也可得一个报国之名,带着家眷依旧享安逸日子。
他打量着我,其实我心内打鼓,穿着北歧的男装,面容脏垢,只希图他辨不出来我的身份。
“实话说来……我从兵的确是形势所逼。但你与我不如定一纸之约,否则我怎能信你虚实?”
“这好办!”我爽快答应。
与他换好衣物,拿走佩剑腰牌,又按下了自己的指印。
我转身时问道:“兄弟可知近日抓回了个新朝的叛徒?”
他道:“乃是新朝的九爷。此次大战,他可是王的底牌。但听说此次新朝领兵的是个新将,听说是新朝国相的长子,军中之人均摸不其深浅,因而心内仍不安定。总之……你一切小心。”语毕转身消失在黑暗里。
我一个人站在阴影中立了很久,想着他刚才的话。心里压抑得难受……为何提起这个领兵的新将,我会如此反应……紧握了握佩剑,我想着翊,转身就往北歧营走去。
几天的时间我终于摸得王的隐牢,想尽了办法买通狱卒,得以进去见一见翊。
北歧的夜格外的暗,夜空破碎别无星子,我这些日子来的小心翼翼和处处谨慎,都在见到那人的一瞬间变得荡然无存。
茶碗粗的铜链锁着他白皙金贵的手腕,青丝未束地乱洒在肩后,嘴唇紧抿。面容沧桑。我狠一狠心,上前一步叫道:“翊。”
他在夜色中转过眸来,漆黑的眸子与夜色融为一体。阴暗的隐牢里我未掌灯。只借着一丁点星碎光线看清他的轮廓,但那样疲惫的神色全然落于我眼底。
铜链震得作响,我却不敢上前。他黑玉般的眸子似染了血,却依旧抿唇不出声。
感受得到他的怒意,我走过去触他的眉角眼梢,轻唤他:“翊。我来了……你是不是知道?总有一个人是会惦念你的?”
他看着我,却依旧不说话。只是挣得铜链作响。
我忙握住他的手腕,想让他安静一些,察觉到他的不对,我问:“翊,你为什么不说话?”
他紧抿着唇像在掩饰什么,但却全然落于我眼底。
指腹抚过他的唇,他却闭得更紧,我心下执拗,俯身上前吻住他,舌尖抵触他的唇缝,稍一婉转,他便启了唇,我的舌尖却碰到坚硬的物事,那一排排铁丝钉在他的龈齿里,血腥的涩味传遍我舌尖,我蓦地住了吻,震惊地看着他的样子,做不出声来。
北歧的人,竟用如此残忍的手段对待翊!
我的手紧握成全,指甲嵌在掌心的肉里,一拳击在一旁的石柱上,发出沉闷的声响。
他看着我的手背,黑玉般的眼睛里竟渗出不一样的清澈,一滴滴直接滚落到我的手背上。那样滚烫的液滴。
我浑身一瑟。
第一次,看到翊这个样子。那样脆弱不堪的样子,好像心中一直宝贝的美玉被人摔到地上,再用鞋履碾成灰尘一样的粉碎。可如果翊就是这样的尘埃,那也是灼灼耀眼的阿。
“翊。你不要怕。就在这里等着,我会救你出去。我会让那些这样对待你的人,亦被双手缚住厚重的枷锁,用铁丝钉住他的脉腕,让他永远扭转不得。”
翊,如果我们再不变得强大,怎能携手同走过四季秋冬、看尽年年柳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