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与爱无攸(二)
天方破晓,安逸的军中已起了骚动,原是对方营中已拉开阵势,放眼望去,乌压压一片看不到尽头。号角声震天,整齐的踏步声扬起几米高弥蒙的灰尘,怕被灰尘迷了眼,低下头去,看见自己结实的步靴,腰间的佩刀……
我在北歧营中是二头兵……也就是冲锋兵过后的围阵之兵。穿着甲衣配着刀枪而眠的日子已经过去了,我现在一睁眼就能看到远远车辕上北歧王振臂高呼:“我北歧与新朝素不相犯,虽新朝数年始终压制我北歧,然北歧使臣终以和为贵,素愿与新朝结为友邦,然新朝倨傲之态,视我北歧如臣下,今次又以卑劣之伎使新朝奴臣策计暗算我北歧,故意发兵。我北歧众子民孰不可忍!定当挟质子,令其新朝天子为我北歧子民俯身为歉!一洗我北歧之辱!”
随着他语毕,列阵的士兵们振刀而立,呼声震天,我披着北歧的铠甲,站在这些人中间,看不清每一个人的表情和内心,没想到第一次上战场,居然是在北歧……
北歧人善以骑射为生,马上功夫十分了得。因而首批冲锋兵持枪勒马布阵,我紧握了手中短刀,稳稳扣住……却身心激荡……这就是战争……
马嘶人啸,风烟四起。
远远隔着烟尘人马,看不清对方的阵势,只知我军先锋踏马飞蹄,细密的箭支如一张巨大的网一般向这边罩来,我军齐齐扬盾,但仍旧看到直接从马上坠下的身体,打跪的马匹。和列阵里被攻破的一个又一个窟窿。
“二营……攻!!!”
黄门铠甲的领兵一声令下,我随着身边的人踏步飞奔而上,举起手里的短枪,不顾前方是何刀枪剑影,一步靠着一步补上先锋营的漏洞,将新朝军围堵其中……
长矛红缨,自马背上一扫而下,鲜血淋漓的人头滚落在沙场之上,我的鼻息间全是腥涩刺鼻的血腥味,喷涌而出的温热液体直接喷溅在我脸上身上,额角唇边,那尚未退去的温度却让我不寒而栗。
纷乱的箭射来,我极力躲避着,但周遭不知何处而来的刀戟却叫我应接不暇,人头憧憧的间隙里,我瞥见那高坐于马上的新朝将领,一身藏青的骑装,刀枪剑影中看不清面容,但却让我心神一慌。
几柄刀戟统统冲着我而来,躲闪不及,我朝后仰去,一柄长剑倏然在我颈前挑开那些刀戟,一双琉璃色眸死死凝注我的脸,我一震,想起这是方才那端坐马上的新朝大将,短刀直扣,斜刺里狠狠扎入他膝后……血水染透玄青色的衣料更衬映出暗色的纹路。
他回眸,仿若没有疼痛没有知觉,琉璃色的双眸里是我看不懂辨不明的复杂神情,丝毫没有翊的那样清晰了然。看似陌生的眼神却又似曾熟悉。
我看到他膝后不断涌出的血,似乎觉得替翊狠狠还击了一下,看着那专注的眸子,唇角扬起得意而轻蔑的笑。
“离姬……”
这一声叫得我愣住,仰起头望向他,身边的嘈杂混战似乎与我们都隔离开,我摁住额角,细细地想……这声音怎会如此熟悉。
“都尉大人!”
副将似乎等不下去,蓦地一声将马上之人唤醒,长矛再次向我刺来,我一闪身,却听得那都尉大人扬手喝到“退兵!”
周遭的人顿时愕然,纷纷看向他,几乎是异口同声道“都尉大人何意?!”
他将长剑入鞘,再次狠声喝到:“传令退兵!沙场军令谁人敢误?子陵!列阵回营。我自有打算!”
他的话极具威慑,见那副将闻言点头即刻率兵而退。他看向新朝军尘烟滚滚的背影,一夹马肚,向我追来,双腿怎及他的马快……我混入应声而退的人群里,听见我军士兵们齐声高喝“胜了胜了!”只觉颇为蹊跷。
那都尉大人甚是知军仪,退兵之后果不其然不敢随意驾马践踏北歧兵士,堵在人群之后无可奈何。谁知北歧王见此情形突发围攻,传令道围剿新朝敌寇。
我闻言回身,料想此北歧王怎会行这般小人行径,亦不怕底下军士议论……思绪还未来得及收回,先锋营主将已持刀猛向他刺去。
我大骇,却不知自己怎会莫名地心惊。失神地看向那里,却见他抽开长剑将剑柄击在那人手背上,他手中的短刀瞬时被打落,又轻而易举纷纷挡去几个来袭的人,动作快得惊人,语气森寒道:“我新朝军素知军仪,退兵之后绝不多做纠缠。尔等北歧鼠辈行此劣举……当真是顺应这北歧国风!”
“新朝奴臣辈出,屡以奸计犯我北歧,如今岂能亲信于你,安知不是那皇帝小儿又耍什么卑劣伎俩!别听信他,杀!”
只听四面厮杀声骤然逼近,将他围困其中,我举目环顾,不禁骇然失色,见围攻上来的人越发增多,他长剑肆舞,剑尖掠过之处皆可见倒地之人,惨呼声不绝于耳。
然一人之力终抵不过千军万亩,他扬手一喝,我军手中持的坚硬盾牌竟生生被劈作两半,军士愕然,他扬眉难能可见地潇洒地笑。一瞬之间几乎阒静。
然此时一支利箭穿空而射,直指他胸前,我的心瞬时揪在一起,一跃而起将短刀横在那箭头之前,铿地一声剧烈碰撞,我只觉得从指尖到手臂都震得发麻,北歧王勃然大怒喝到:“好一个贼子!竟在我北歧营中藏头露尾至今!是不知我北歧军法之厉害!”
我双手一空,短刀骤然落地,脑子里嗡嗡作响,我方才做了什么……为何会去帮他?我还没有赢得北歧王的信任,我凭什么能力去救翊?
我应声跪地伏在北歧王膝下,字字铿锵道:“敌寇主将杀不得。我军若在新朝大军退兵之际围剿对方大将,保不准惹怒新朝皇帝,发更多援兵主将征战,到时于我北歧而言有百害而无一利。小的有一计良策,还望王予小人献策之机。”
粗重的呼吸在我头顶徘徊了几刻,粗声豪气道:“退兵!”
随即上马扬鞭,对我道:“你,随我回大营主帐一趟!”
我站起身拍拍膝上尘土,却回身看向新朝的主将,他策马而走,似乎是留意到我的目光,长长一个回眸,却又让我深深一震。
北歧营的主帐中,我稳稳跪在布满阵的沙盘前,王坐在主位上赐了我一碗酒,扬声道:“喝!”
我举起酒碗迟迟未动,王似乎压抑着怒意,道:“怎么?我北歧兵士连一碗酒都不敢下肚?”
我掀起睫羽,明眸铮铮望着他,放下手中的酒碗,举起那一整坛就仰起脖颈大口灌下,辛辣的滋味烫过唇舌一直烧到胃里肚里,搅得翻江倒海的难受,但我连眉也未皱一下,一口一口地灌了下去,将酒坛子置于一旁,一字一顿道:“我北歧兵士,有勇之辈,饮酒当不以碗论!”
北歧王打量了我几眼,忽而豪气干云地大手鼓掌笑道:“好好好!不愧是我北歧兵士!来,说说你的良策。”
早就料到北歧国风豪放不羁,北歧王甚是欣赏豪气之人,我垂眸的瞬间眼底闪烁过一丝不易捕捉的笑意……
“小人曾阅过少量兵书有言‘备周而意怠,常见则不疑,阴在阳之内,不在阳之对。太阳,太阴。’也就是说往往认为准备万分周到的时候,就容易松劲;平时看惯了的,就往往不再怀疑了,然而秘计隐藏在暴露的事物中,而不是以公开的形式在其反面。非常公开的事情里往往蕴藏着机密。新朝的九爷已在我们手中当作质子,新朝的皇帝却不闻不问,似乎丝毫对其不以为意。小人以为新朝皇帝乃薄义之人,并不在意其生死。我们与其以他为质令新朝扼腕,不若对其款若至宾。”
我说到此,顿了顿,不知这些道理如何就自然而然出现在我脑海中,仿佛是天生就熟知一般,继续道:“表象上看来,新朝皇帝以为我们乃愚钝之人,不知擒肘之术……只是简单的要挟,定然不作理会,大肆用兵;一旦质子得知自己在新朝已无足轻重,我们再趁机示好,投其所意,质子在新朝曾地位甚坚,定洞悉朝堂军中诸事,且门下定有其党羽,待我方对新朝了如指掌时,令其发动起旧日党羽齐齐反新朝帝王,禄以高官后位,还谈何惧?难道我北歧忍辱多年,王只想作利益上的反抗,做沙场上的短日将军,却从未想过要搏一搏这新朝大地,将天下万民纳为北歧膝下臣民?再不听他人半分言语?”
他目光烁烁凝着我的脸,我已知在他心底掀起惊涛骇浪,只是他仍沉着道:“一搏新朝……又怎会没有想过,只是你可知新朝的历代江山,又谋下多少忠臣旧部为其稳驻江山,我北歧要想一举搏下,谈何容易?”
“大王能如此想,亦是为天下子民的安定思虑。小人自然无大王之忧虑甚笃,但小人想:毋欲将者非完卒,何须耽于愚忠。”
“你是哪个麾下的?叫什么名字……?”
我想起立下的一纸契书,和那张黝黑的脸,启齿道:“小人暂且是二头短刀兵,未有过军衔,哪里缺人就调离哪个营下,小人名叫……延狄。”
“兵马刀器统统使得?”
我有些心虚,却强自镇定地底气十足道:“非比大人精谙之计,却悉数略知。王可需小人一试?”
“毋需。自今日起,且擢升你为围阵营主将,麾下三千。营房一幢,军牌令饷今日赐予营房内。今日虽胜得蹊跷,但也要小贺一番以鼓军心,夜间设短席你且前来。你自先下去休息罢!”
“末将遵命!”我站在营中粗声答道,却迟迟未走,半晌道:“王可是因末将方才之议才擢此功勋?”
“有何不妥之处?”他一挥臂,扬声道。
“末将以为……王今日应去见见新朝质子。”我垂眸,神情莫辨。
“你的提议甚为可取,不过自那质子虏获至今受不少粗暴对待,如今突然恭起所好,不知能否领情阿。”
我握紧拳,血液在脉搏处紧窒,深深吸入一口气,沉声道“王若不疑末将,不如将此差交给末将去办,那新朝质子……未见得就不好对付。”
“也好。今日起,允你自由出入隐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