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知道自己是走不出这里的,纵然是在翟士开面前狠言厉语一番,他只需喊开一嗓子,那溪边的上千乱民就如着了魔障一般蹿拥上来围困着我,我闭上眼,双手被束在腰后,用草绳紧紧捆扎着,此刻清醒地明白自己想要脱身是不可能的,依着眼下的情形只能成为诱饵领着这些人不断往南……
那些人折腾完这些后又渐次倒在旁边睡去,看来他们还不知悉我的身份……我借机试探地问向一个壮年,才知晓他们是在翟士开的令下捉了我去宁王跟前复命,说是只要将我交至宁王跟前,便能人人分到份银和口粮,再追问才知……宁王告诉这些乱民,近日的粮米囤积,售价大抬,皆是因为朝廷中有人作祟,此些人中不乏有亲人死于饥饿的,自是恨透了朝廷,这才愿意为宁王卖命,这种既能得钱粮又能报复的事,何乐而不为呢。
我闻言才觉宁王的计策阴损……心下盘桓计策,发觉自己其实并无一二,不过是得了个废太子的头衔,还口不能言,若我声张自己就是废太子,只怕更是助长这些流民的气焰。
无声无息地苦笑了笑,此时一阵风起,凝结了一夜的湿气终于凝成水珠自天幕而落,淅淅沥沥,雨声渐密。不少人被雨水惊起,分散开来躲到树下避雨,一个乱民见我仍被绑着手腿,便过来解开绑在我腿上的绳子,领着我去了附近地树下。翟士开远远扫看了我一眼,似乎很是难耐食指上的伤痛,未作多言便依我躲雨。此时站定身子抬眼一看,差点没惊呼出来……若不是他忙立指在唇中,我真怕没将这一声惊诧隐匿在喉中。
“张燮……怎会是你?”我上下打量这一身乱民打扮的他,粗布的衣物,白色的绑头汗巾,手腕粗的木棍握在掌中,本就能掩匿光华的他混迹于这帮人中根本就看不出来。
他沉声道:“自你从营帐出来开始,我便一直跟着你了……你怎么样?那老叟有没有为难于你,方才见他与你谈了良久……你……”
“云将军怎么样?”我几乎是想也没想地就打断了他的话,直到看见他瞳中眸色一滞时,才察觉自己的失言……忙嗫嚅道:“那个……云将军伤势太重,我才会……”
他垂敛眸子,闪过一丝丝细小的不易察觉的失落,道:“张燮是与喻姑娘一同出来的,云将军的伤势,张燮亦是不知。”
我忙和声一笑,略觉尴尬,自顾找话道:“我不过是一问而已……对了,你怎会尾随来此?”
“我若说是因为放心不下你呢?”那故意垢着尘土的脸上此刻泛出一种戏谑的笑意,让人分不清他语意的真假,雨水顺着树叶的缝隙滴落下来,从我脸颊滑落至下颌,有细碎的痒意。被他清亮的眸子仔细凝着,在暗沉的夜里,我都感到一丝不自在。
“不放心……什么?”我嗫嚅着道,被绑着的手臂有些酸涩的疼。
他看着我认真地样子,忽而嗤声一笑,鲜艳的唇色微绽,凝着我的眸子,眼神依旧清亮,认真地道:“你倒是说什么便信什么……是云将军让我尾随于你,一路有个照应。”
如此……我可以理解为是他放心不下我麽?细小的念头快得惊人的撩过心尖,我晃了晃头,使自己清醒一些,“你不清楚我的身份么?”
张燮蹲下身子坐在我身边,手中的木棍插入土里,道:“这话是什么意思?”
“我本是豫州城中的曲陵喻府庶女,本就身份卑微,如今家中还成了叛国的逆民,更是不招待见,人人避之不及。自认识张公子起,公子虽不爱言辞,待我却真诚恳实,民女都记在心上了。如今民女以自己之身来替宋公子……无非是为了报恩,蝼蚁之命即便是没了也就没了,张公子也非等闲之人,堂堂经略,何必将时间浪费在我身上?”
“卑微庶女?你和堂堂云相之子云将军互欠着性命之恩尚且不言,却这么急于和我撇清关系?”他也不恼,清凉的眼神有一丝放空,仿佛追忆到什么,神思却异常清明:“喻姑娘可还记得初到凉城时的延狄?”
“记得,我便是顶他名号才能……不过,你怎会知此人?”
“喻姑娘莫要忘了张燮是凉城经略,云将军要费神思处处打点,怎能不经某手下?”
我愕然,脑子里空了一瞬,他接着道:“云将军未到凉城之时就命人知会我使人往北歧寻姑娘下落,又替姑娘铺垫好接下去的路,好使姑娘一路平顺地混入北歧王眼底下,顺利将九爷救出。张燮便是因此有功,才被云将军得用。”
“你是说我去北歧之时,云将军就已打点好了所有?就连延狄那些聚众赌徒,也是在他安排之下的?是他在暗地里帮着我顺着我,救出九爷来的?”
“张燮不知云将军的目的,但这一切,确实是他做的。”
我的心底突然一软,想起他所言种种,那一句:“他不能给的,我都能给。”再一次没完没了地震彻我脑海,是阿……就从初遇时那一双没有焦距的眸子,我便对这个男子万般好奇和依顺。
从无法拒绝他伸过来的那一双手,到在牢里欣喜地看到他的身影。从我开始一言一语说清了自己的全部,到他那一句我信你。从我看着他身着流云飞鱼服,皂青官靴,那一刻以为他身性凉薄,虚伪透顶,到他出现在凉城的巷战之中,鲜红灼血的眸子,一眼就慑住我,那一声沉稳如盾:“别怕,有我在。”
从他告诉我是他不好,是他心机颇深,是他早就谋划好了要取九爷之眸解我的蛊……从他劝慰我“若想见者,千山可涉,万水可跋。”原来还有那么多,是我不曾知晓的。那些恍然间涌上心头的热切,将心头的怨艾霎时冲刷地消弭无形了。
张燮见我良久未言,继续道“某不过是一介凉城的经略使,若非得了云将军提点,根本不可能跟着新朝的征军作战,要想报仇,非得要在这末等之位上熬上个三五十年,对自己的上将惟命是从,流完了三船五车的汗,才能瞅见希望。云将军要我保你,我便寸步不离。这是我徒能站稳脚跟,所必须做的事情。喻姑娘又何必妄自菲薄,说某是浪费时日?”
我诧异地看着他,不禁问道:“北歧王自城楼上坠下,万卒追砍,死无全尸,你父母的仇,应当报了不是么?”
他看着那些在黑夜沉降中逐渐深睡过去的乱民们,身上仿佛积蓄出强大的力量,一双眸子有若端砚徽墨,宣纸湖笔,白纸黑字将每一个昨日、每一瞬屏息凝神、每一寸隐匿下去的仇恨都落笔得淋漓鲜明,静静地蛰伏在那里,仿佛一头饿极却极富耐心的狼,字字清晰地道:“记得我曾说过我的母亲被掳去北歧当作贱奴么?北歧人虽嗜杀戮,却个个英猛直爽,不做那坑蒙拐骗之事……而有的人却不同了。当着权势,用一条条人命换来的银子馔玉炊珠……”
他深吸了口气,继续道:“玄光三十七年,大量的新朝兵卒死于那一场大仗之中,家乡的妻儿无依,盼不得郎人归。后来听家乡的人说,母亲每日傍晚都等在那河堤柳树旁遥望父亲归来,家中本就清贫,听到新朝败阵的消息更是思念成疾。可恨的却是……当时的宁王欺骗妇孺,告诉她们说她们的夫婿都在军中觅得了自己的职务,营房……说是一年允许归看一次,我可怜的母亲就在那其中,眼睁睁地巴望着得见父亲一眼……用连买药都舍不得的碎钱买了白面和糖,连夜拖着病累的身子蒸了热腾腾的白面馒头,想给军中的父亲送去……可当年所有被宁王所欺的人,均以半两银子一个的低贱价格卖去了北歧作贱奴。”
他说得极缓,我却听得眼眶发烫,他嘴角微微抽噎了一下,听闻不出丝毫声音的变化,更加缓慢而又认真地说道“那些卖作贱奴的人,有的煮饭烧水,侍候那些兵卒们……热汤洗浴,听说连**都要给他们洗的一干二净。有的被官军们扣留作了姬妾,替他们生孩子,填家。有的充当军妓,被那些被胜利冲得发昏的北歧兵卒们……一夜数十个的凌辱,有的……”
“够了!”我实在是听不下去,浑身止不住的颤栗。
纵然被绑在身后的双手也忍不住颤栗起来,凝上那一沉不变的脸,依稀是镇静如初,竟还能扯开一丝笑意问我:“喻姑娘说‘京观’之举残暴不仁,那请问宁王之辈,行的可是人干的事么!?”
他的笑容已经修炼得读不出一丝讽刺来,却刺疼了我的双眼,我一时竟做不出声来,沉默了半晌,才仰首看着黑幕苍穹,雨水直接灌进我的唇缝,弯唇让它淌入唇齿间,一片甘凉。
“和你说个我儿时听过的故事吧。传说曾经有位吴王阖闾,他派兵攻打一个名叫越国的国家,但却反被越国击败,阖闾自己也伤重身亡,阖闾让臣子伍子胥选后继之人,伍子胥独爱夫差,便选其为王。此后,越王勾践闻吴国要建一水军,不顾众人反对,出兵要灭此水军,结果被夫差奇兵包围,大败。大将军也战死沙场,夫差要捉拿勾践,越王身边的臣子于是就出策,假装投降,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夫差也不听老臣伍子胥的劝告,留下了勾践等人。此后……越王勾践夫妇在吴国,对夫差恭恭敬敬,相传他在吴国三年,为吴王夫差驾车养马,他的夫人打扫宫室,住在潮湿的囚室,极尽屈辱。伍子胥曾多次建议吴王夫差将勾践杀掉,靠着伯嚭的保护,才免于被杀,终于得到赦免归国……”
听到这里时,张燮眼睛里闪着雀跃的希望,那希望无关夜幕中酣畅淋漓的雨水,无关是否要经历多少种苦痛折磨,而是何时何地,都存在于心中,一睁开眸子就能打量到的……熠熠生辉的希望。
“勾践归国后,决心报仇,于是目卧则攻之以蓼,足寒则渍之以水,冬常抱冰,夏还握火。又悬胆于户,出入尝之,不绝于口,时刻提醒自己不忘过去的耻辱。终于有一日吴王要求勾践带兵为自己助威,勾践见时机已到,假装赴会,领了三千精兵,拿下吴国主城,杀了吴国太子,又擒了夫差,一雪曾经的仇恨与耻辱……”
说完这个故事,费的时间并不长,但当我和他皆平静下心情来能够坦然相视时,子时已经过去了。又是一日的过去……翟士开在远远的地方捂着自己的食指打着呼噜睡去,他自是不再敢太过靠近我,我心底冷笑,不过就是一些皮肉之苦,如此贪生怕死又敛财之人,实在无甚可怕之处。纵然雨水是绵密一夜未停,那些人也靠在树下睡得死沉。
彼时张燮直起身子,解下头上的汗巾。在我面前深深一拜,慎重到:“喻姑娘请受张燮一拜。姑娘今日言语,于张燮有若饭食之恩。”
几缕淡泊的微风穿过,卷起了衣角,勾起了发丝,我含笑,看着面前的布衣男子,内心欢腾喜悦。如此……我们算是有了共同敌人,心底琢磨着……张燮,实非我算计于你,引你去那龙潭虎穴,只是若不这样做……我怎么帮云徵摆脱这泥沼之事,我怎么助你结于云相党羽,平步青云。你又怎能轻而易举翻云覆雨之间,将那大权在握的两朝贵胄宁王爷,压制于鼓掌之下,永世不得翻身,好报你父母的耻辱之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