街边,是往来不息的马队。
此地乃是西南边陲,我与翟士开一行人已走了三日时间。越近西南,乱民们越是情绪亢奋,想必是都知快要到宁王足下,自以为功德无量,通通将一路颠簸的怨气泼洒在我身上。双手长期被麻绳束着,也任由那些乱民用木棍树枝屡屡砸在我背上,在那老叟眼里,何曾有半分敬我为太子的意思?无非是宁王的爪牙,皮囊一破,便只有跟着乱民们起嚷作祟的本事。
声势浩荡地走过城邑之间,多是引人注目,翟士开便是好了伤疤忘了疼,依旧装成老乞儿,摇着铜铃子走在末尾,口中神神叨叨继续念着“楼头陈酒,意气相酬;斯年旧日,策马同游;经幡血祭,烟散云收;一曲弦翻,唱罢旧人隔日囚……”
我而今才算明白这哀歌中的词儿……唱的无非是先帝与宁王时的旧事,一路行来,扮作乞儿是假,给一路的宁王鹰犬投暗信是真。每听到翟士开击碗吟喝一遍,我与张燮都会心下默契地相视一眼,直到此日行至边陲之地,望见目及之处均是着了西南军盔的纨绔兵士们,大抵是髀肉复生之相,踞坐在一起玩着自制的双陆、或是三五十人在一起蹴鞠,哪里有一点军营重地之相,我也算是明白了在青州时曾闻慕老前辈所言的军队腐蚀之势以及‘驻权’之计……看来这先帝对于宁王已留有一手笔,都说天家情薄,‘斯年旧日,策马同游。一曲弦翻,唱罢旧人隔日囚……’这词也实在真切。
往来乱民看在眼里,均是忍不住问向翟士开:“敢问翟老叟,这便是宁王麾下的西南军卒?怎的如此……”
“呔!宁王麾下赫赫有名的边陲军队岂是你一介蝼蚁末民敢舌口谤腑的?这西南军中随便拣个末卒的身份也能吓剐出你那一颗破胆来!”
那乱民虽是踹踹测测一问,话还未说完便被翟士开这一声疾喝击的好一阵怒意,却又奈何他是宁王手下之人,自己的份银和口粮还要待他着落,一时忍气吞声。
此时我心中已暗自有底,这些乱民虽为爪牙,眼下看见西南兵这番作为,只怕是对这匡扶废太子夺江山之事没了丝毫胆容!大多是想押了这趟人便领粮走人,我心中不禁冷笑……依宁王行事,除却这翟士开曾是废太子旧识,其余人无非是用以壮大声势,自琅琊邑至此,一路又陆续增加了上百对朝廷不满的乱民们加入队伍……此番好不容易走到宁王足下,怎会有放他们走的可能?
远山沉沉,太息江似一条白色巨蟒,横亘在山脉之间。
秋暑撩人的时间,西南的边陲山脉却终年覆雪,一眼尽白。我举起腕转了转被束缚良久的手,端起那琉璃空濯的杯子,垂首轻酌了一口,道:“宁王爷好生会享受,此地西南边陲原本是驻军重地,却不料想竟有这精致亭阁,可观远处群峰晶莹,太息清秀,俊俏之中相衬超逸。”
倚坐于竹藤躺椅上的宁王轻叩了叩手中的玉扳指,肥阔的颊边漾起一丝若有所思的笑,忽而问道:“珩儿……没想到今次本王竟还能见你,这一杯清茶,如你我二人之相待,定要喝了。”
我凝着他惺惺作态之相,也举起杯子,将那琉璃杯中的清茶饮了个干净,却故意将杯子反扣在桌案上,意在无下杯。
他假似不见,慢腾腾道:“你本是龙嗣之中本王最为看好的一个,怎料漓妃一事……本王才将子儿压在祀玄身上……不提也罢,你心中所憋屈的本王皆知,无奈你却了无这等心思;也罢,珩儿该知本王从不强人所难,这一遭既一走,在这清静之地赏雪喝茶亦是无妨。”
我微微俯身,银色的面具下朱唇方启:“宁王爷说的哪里话,便是宁王爷相邀,草民也定然赴汤蹈火这一路啊……”
“好啊……如今珩儿竟是连一声皇叔都不愿叫了……哈哈哈……”宁王忽而站起身来,我这才发觉他的老迈兮兮,就连拄拐的手都颤颤巍巍,却离不开那一身珠玉,他慢慢踱至我身侧,叹道:“珩儿是第一次来西南罢?可知眼前那江……因何得名太息江?”
我摇头。
宁王悠悠开口:“相传亘古以前,有陈朔两国为此江交战七十年之久;陈国的国子因生不逢时,被国师狂有亡国之命。恰逢朔国的苦行僧徘徊至陈国国宫面前数日,陈国的国主便将那襁褓之中的皇子赐予苦行僧人抚养,休其生母入冷宫。此去近二十年,陈国国子在朔国收容罹难之子的宗庙中平安长大,直到两国有了新的征战,陈国的国子在宗僧谢世后从了军,挂帅朔军,直逼陈国国宫之下……此刻的陈国国主责其忤逆,亡己之国。”
宁王言及此顿了顿,走至我身后,声音颇为情难自禁,“然当时陈国的国子心心念念想报效抚养了自己的朔国,却又纠葛于自己是陈国的国子,腹背两难,退兵千里。受朔国国主斥责,也不得陈国之信赖,于是隐居于江岸,再不理繁琐之事,也无心救那冷宫中无辜的母亲。陈朔却不因此兵火两熄,终是朔国的铁蹄垫平了陈的疆土,陈国国主为保命,将姬妾无数连带冷宫中的国子生母一并送予朔王乞求苟且一条性命……”
他戛然而止,我却不禁开口,想知道那怯懦的陈王结局如何,宁王答道:“结果自是不言而喻,陈国姬妾受暴虐之待,国主也被朔王处死。只是自那之后,长居于江岸的陈国国子时常听见江岸有萋萋呜呜如泣如诉的悲悯叹息之声,后来江两岸的村民谣传那是陈国销声匿迹了的国子生母,在送至朔国受尽凌虐之后积怨凝聚而生的魅,长久盘桓于此江之上,想忘却那生冤屈却不得忘。自此那江便被唤作太息江。”
“太息江……积怨而生的魅……宁王爷讲的故事好生有趣。”我冰冰冷冷地答了一句。见他耳不忍赌的样子,心下生寒……真想让张燮亲眼看看宁王讲这个故事的样子。
宁王见我的反应自是惊诧不已,却不得表现,只道:“珩儿似是不明白皇叔的意思……”
“宁王爷,您初闻此故事时可会觉得心尝不安?”
“你这是何意?”他的眉峰陡转,立时起了凌厉之色。
“草民前日也闻过一个故事,心下甚堵。不知宁王爷觉得,是那怯懦无心的陈国国主为了苟且偷生葬送自己的姬妾更为可恨,还是在己国大败之时贪慕钱财贩卖战亡的兵卒遗孀去敌国为贱奴牟微薄之利更为可耻?”
我说的不沾风不带雨,仿若真是听了那么一个无关的故事,想在眼前之人面前诉诉悲切一般。
目不移视,余光却瞥道宁王嘴角细微的抽动,心中暗叹,真是老狐狸……这样说都能安然自若,抿唇一笑,佯装无意道:“宁王爷生逢在世也从未见过如此无耻之人吧……恰巧草民却闻了这样的故事……如此相较,那太息江魅倒真不值一提……”
“铛……”更声乍响,我故作惊讶道:“与宁王爷相谈甚欢竟不知已过了戌时,瞧……宁王爷杯中茶都已凉了。更深露重,宁王爷还是好生保重身体罢……这赏雪喝茶的当儿,宁王何时再有了兴致,便邀草民来便是,草民还想和宁王爷说说那贩卖遗孀的故事呢……”语毕,将双手送至他面前,神情自然道:“宁王若对草民不放心,大可继续那‘待客之道’……”
半晌见那铁青的脸上无丝毫动容,我便拂摆转身,齐额的银色面具之下扬起不可捉摸的笑意,掐指细想……张燮该是到了……